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十二(第2页)

他虽如往日一般勤理政务,听取民意,声敕百官,泽被黎庶,可麟趾殿伺候他的老人们,却分明在那平静外表下看出了一丝反常。皇帝发呆的时间更多了,闲来就盯着绛纱笼罩的红罗烛,眼神也如那抖动的光焰一般,飘忽不定。那一刻他的眼中有的只是枯寂索寞。敬事房的公公也发见,皇帝连续一月未点任何一位嫔妃侍寝,最多也就听听卫贵嫔的细喉弱嗓,唱几段靡靡的清曲而已。

寝殿外侍候的宫娥,已不止一次听到他中夜起身,那颀长挺拔的身影披着忍冬纹的黑金龙袍,独自一人站在朱红阑干之前,眼光落在沉沉黑暗之中,就比那闪烁的星斗还要晦暗难明。宫娥们不敢打扰无眠的帝王,轻轻地在鎏金铁芯铜龙上添满了安神的檀香。

被他派去抄家的军弁们回来了,带来的收获却不尽如人意。他们翻遍了相府,甚至将那栽满芍药的花栏都掘了个底朝天,得到的数额却远远够不到他们的想象。他们以为能在这金堂玉马的高官家里找到成千上万的金砖银锭,可是发现最多的却是不值钱的铠甲、干糒,杜晏华反迹已露,家中有这些什物自是不出人意外。至于名贵家具、古董字画,更是连一件也没有,生活朴素得还不如一个乡里老吏。

唯一值得注意的蹊跷物事,便是一个方形的素面银盒,上面花纹斑驳,年深月久,从未打磨抛光。这个盒子没有锁扣,竟是后来又被铁汁熔铸了起来,四面都已封死,显然主人不希望别人发现其中的秘密。

这个盒子的发现,又在朝中掀起了一股惶恐的暗流,一时人人自危。大家都一致笃定,里面封存的定是与朝臣勾结、往来传递的密信,还有人因此先行上吊了的。秦容臻对这个银盒也很感兴趣,命熟谙火候的银匠,将外壁熔化,却不毁坏内里的字迹。他最终得到的却只是八张薄脆的信纸,掂在手里轻飘飘的,散发着陈年的霉味。那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时有错字,用词也多有不通,连刚上学的孩童也写不出这样的信来。

信的内容琐屑无聊,没头没尾,都是一些诸如“某年月日,病伤风,三日后愈”、“臂中箭,不深,已痊”、“得赐,痛饮,大悦”、“宿雪艳处”这类不成篇章的东西。靖元帝招来数人同看,也不能索解其中的秘奥。有人提这出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暗语,可看来看去,从字词的排列中也看不出什么隐藏的含义。能给出提示的只有每封信末尾的落款时日,依次涵盖了靖元元年至八年。未具署名,根据信的语气推断,记录的大概不是写信者本人的生活。

在信的用途和来历之外,更令人难解的是,它们为何被如此珍而重之地锁在银盒里,还要将之永远封固。

比起这些神秘的信件,另一份引人瞩目的文件,是一沓各个银庄开具的银票,足有握起来的拳头那么厚,几乎所有能在京城开号的银庄都包括在内了。若是将这些银票全部兑现,所得的资财怕是足够买下一座长安城。秦容臻立刻派人四处逮系钱庄的掌柜,却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许多富商巨贾都卷走了铺盖,连夜逃得不知所踪,迫得秦容臻只好作罢。但巨额银票的来路不正,却是可以肯定的。只不知杜晏华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才掌握了如此庞大的财富。而兑换的那部分银圆,几乎已可确定被用来招兵买马,畜养死士,打造战具,囤聚粮草。

秦容臻在给三法司的驾帖中,增加了诸多亟待澄清的疑点。他有时几乎不能分辨,激起他狂怒的究竟是皇位受到的威胁,还是他的臣下心中竟然有如许多欺瞒他的地方。以他威加海内的无上权威,竟还有无法洞察烛照的一方角落,简直就像对他的嘲笑和挑衅。他恨不得剖开杜晏华的胸膛,剜出那颗心来看一看,困扰他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可更令他懊丧的是,当他察觉到时,他的思绪就没有一刻不是围绕着这个人在转。

就在他熄灯入睡之前,一名刑吏突然深夜来到宫外求见。他几乎是立刻翻身下床,双足踏进络金软缎龙靴里,按耐住跳动的心房,沉声道:“召他进来。”那个黑衣皂靴、体格瘦削的小吏像爬一样的滚了进来。秦容臻不再追究为何偌大的刑狱,不叫主事的官员出面,却派了这么个并不担事的人来。他的声音里有自己也无法察知的焦虑:“如……如何!”

那皂吏却当他在责问刑讯所得,不禁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禀……禀皇上,那囚犯硬气得很。巫大人什么法子都使过了,却……却没能问出来。”他越说话音越低,仿佛为了侦办不力而心怀愧疚似的。秦容臻却豁然起身,扬起的绣袍牵得灯火一阵摇曳。

“朕是问你他人如何!”

那小吏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他。他头一次直面帝王的威压,只觉得那凌厉上扬的眉角可以割开一个人的喉咙。情急之下,他忘记了长官们的苦苦叮咛,脱口而出:“疯了!”接着,他就听到像在寒砧上滚动的砺石般的声音,粗哑而又狞厉:“你说什么?”皂衣小吏呜咽了一下,待要补充:“就是……就是不大认得人了……”他话未落点,心窝就狠狠挨了一脚。忍着痛擡头,陛下早已提着袍摆,竟未再添衣物,就穿着寝衣冲入了露冷霜寒的凉夜之中。

秦容臻是第一次下到如此阴湿霉暗的地方,凹凸不平的墙壁中总像潜伏着什么活物,在火把的光环外闪着幽碧的磷光。自通风口里吹来的冷风拂过他的腿胫,凉意像要侵入骨髓一般。虽然对将要看到的一切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却还是在途经囚牢时产生了呕吐的欲望。

靠墙放着一排木制的站笼,笼顶有口,十几个犯人的头颈从孔洞中伸出。他们脚下垫着砖头,有的已被抽走一块、两块,抽走三块的犯人却并未见到。一有人走近,就闻沸然蒸响的呻吟诉状声。从那一具具裸裎的躯体上,可以看到枷至溃烂的手足。秦容臻继续向前走,又被一组奇怪的景象所吸引。两名年轻男子被人头下脚上地倒吊着,双脚从铁环中穿过,身上并无刑具,皮肉看来毫无损伤。可是从他们翕张的口鼻中,却倒挂下一条条刀削的荞面。这场景初看滑稽,可是看到他们翻白的眼珠、狰狞的面容,任谁也不会觉得好笑了。

发现皇帝驻足观望,执灯的法吏忙做出解释:“这些人犯了偷盗罪,法不抵死。巫大人便将他们饿上半天,然后将夹生的细面喂他们吃下,静置一炷香的时间,再如此这般倒吊起来。过不一时,那面便从犯人的口鼻之中穿出,就如利刀剜脸一般,滋味可见一斑。所以受此‘二龙吐须’之刑的人,没有不将窝赃地点供出来的。”

秦容臻看得直皱眉头。他素以圣王之道自诩,不料在他的手下却出了如此苛酷惨虐的官员。他先抑下心头的不悦,接着向前走去。监牢修成倒漏斗形,越往下楼梯越陡,台阶上都结着一层厚厚的苔绿,阴湿滑足。不远处隐隐可听地下水的奔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