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四月初三日,循例该是大朝的日子。百官一早便齐集在午门之外,等至红日照临,霞光万道,才有一个皇帝身边的小内侍奉命来传:“诸位大人们,陛下圣体违和,白劳动大人们一场了。”
这已是半个月来的第三次了。靖元帝在过去十年中,一直宵衣旰食,勤劳国事,从未有过旷废早朝之事。一干老臣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他们早已从各自的消息渠道,得知了皇帝异常举动的缘由,不禁大大的不以为然。包庇一个罪在不赦的逆臣也就罢了,竟然还堂而皇之地接进宫内,置祖宗家法于不顾,紊阴阳伦常之大经。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尤其招致了那群清流先生们的抨击。也不知是否张相文有意宽纵,他手下的言们官诤谏犹力,各个恨不得碎首庭下,血溅当场。
眼看小内监身子一转,便要进内,不知何时再能求得纶音,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从中走出了一位蓝色衣衫的五品文官,国字脸膛,黝黑肤色,模样周正,气宇轩昂。他品位虽低,不知是否私下商量已定,由他出头进谏,余人都对他抱以既敬且畏的眼神。
“方大人,您还有何见教?”小内监打量着这个满脸大义凛然、慨然赴死的年轻官员,不禁感到好笑。
方崇礼丝毫也没察觉到自己成了旁人揶揄嘲弄的靶子,正色道:“下官连夜写了一道手本,奉承圣君,要亲手交给梁公公,烦请小公公转达愚衷。”
那内侍把眼一横,睨着这酸文假醋的穷措大,对他苦心撰就的手本毫不珍惜,随手扯了过来:“什么东西,咱家倒看不得?”他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当真想知道。久在宫中当差,自然知晓什么事情沾染不得。不料这士子年轻识浅,竟然一点也不知避讳,当众抖开奏折,大声念了起来:“列位同僚共听:照得谋反罪臣杜晏华事败收系,逮狱勘谳,此诚陛下神明感格,祖考佑幸,宗社攸安,兆民徼福。今闻陛下私入刑狱,愤杀监司,夺走囚犯,匿居深宫,逆氛冲撞宗社,秽气搅乱宫闱。望陛下鉴以二五协骊姬作乱,秦宫通孙寿兼宠,早将叛逆出之,付之国法,以纾君父之大难,臣子之愤心……”
“混账!”小太监还未听完,脸色先已变了。他也知道什么叫“比拟不伦”,方崇礼所举的事例,都是外宠勾结内妃奸乱的,这是明指靖元帝惑于男色,丧伦悖理,要令天下不耻,社稷蒙垢。
兹事体大,他哪敢去碰那道烫手山芋一样的奏疏,垫起小脚,忙不叠地逃进了宫中,晾下一干翘首盼望的忠臣。后来听闻那个士子在午门外哭闹不休,引得数万人驻足不前,和他同哭,定要向朝廷讨还一个公道。靖元帝迫不得已,览完奏疏后,气得满脸涨红,龙鳞逆折,当场将奏本撕了个粉碎,还砸烂了好些器皿古物:“反了!反了!这个方崇礼真是反了!”紧接着,他下令将早朝之日随从哭谏的官员全都逮捕起来,治了个“不敬君父,口出无状”的罪名,廷杖一百。一时午门外血肉横飞,惨声震天。有些老胳膊老腿、做了一辈子官儿的人,没能撑到下板凳,便被活活敲死在竹杖下。当日受刑的官员共有三百多名,活着回去的只有二十来个。
可说来也怪,在如此严威高压之下,竟然还有言官前赴后继地上本进谏,言辞一个比一个峻烈,好像全不以血肉之躯为意。人人义愤填膺,呼吁靖元帝交出杜晏华,按谋反罪论处,以息人天之怒。
可是任由朝里朝外吵得掀翻了天,麟趾宫中依然是静悄悄的。靖元帝见威慑无果,干脆闭门不出,更加不去早朝了,也不批复奏折。
这日早春,淑气晴和,芳景流转,宫人们出入麟趾宫却都把头压得不能再低,偌大宫墙内,只闻莺语嘀呖,似一斛圆润的明珠,划过兽脊金环。
靖元帝走下了曲折深邃的暗道,来到两扇金屏之间的狭窄空间。这是在他的寝宫之内辟出的密室,陈设极简,一个成年人走两步就能碰到额头。四边还有沟渠穿过,将秽物带走。室内正中则是一顶贴满金帛的斗帐,其上绘的秋荻栩栩如生。
他的脚步重了一些,惊醒了床上蜷身而卧的人。秦容臻将药汤放在黄杨木雕的矮脚凳上,上前托起了他的上身。经过多日来的照顾,杜晏华已不再一看到他就惊惧地后退,对他的碰触也不再抗拒。秦容臻拖了个引枕垫在他身后,触手的腰肢纤柔,几能触到骨骼。
他蹙了蹙眉,将那碗加了燕窝、雪蛤、鹿茸、花胶等等滋补之物的养气汤端到了他的口边。这是每日一次的苦差,杜晏华重伤之后,性情变化得如一个六岁的小儿,喜怒不节,难以理喻。那药汤闻起来一股清苦之味,入口辛辣,秦容臻为了劝他喝下,真是费尽了心思。
他先斟了一碗姜蜜水,那是他特命贴身太监从坊间买来的糖水,带哄带骗地给他喝下了,这才将药换在装甜水的白瓷碗里。
看着杜晏华喝下中药后变幻莫测的面容,秦容臻也顾不得保持距离了,手掌盖住了他的口唇。杜晏华被迫咽下一口苦涩的药水,两眼蒸腾出泪水。这个姿势显然令他极不舒服,秦容臻的上半身倾压在他身上,不知触到了他哪一块遗失的记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秦容臻心道不好,果然,只见他金色的眼瞳一阵抽缩,瞳仁竖成了一道金针,接着,便从喉中发出一阵无助的尖叫。那声音凄厉,不似是人能发出来的。他似是不知疲倦,浑不顾齿间溢血,便要无止无休地叫下去。
秦容臻生怕他损及声带,除靴登床,从后死死地抱住了他。生人体温似是抚慰了癫狂发作的病人,杜晏华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他疯病暂抑的间隙,他的举动看上去就像一块无知无觉的胙肉,不言不动,不哭不笑,比死还不若。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面前的帝王,可秦容臻知道,更深的黑翳已经永远笼罩了他。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是怎么看待朕的?”
秦容臻再也无法知晓这一问题的答案,连带着许许多多想要向他求证的事情,都将要伴随他一生,直到封棺入土。他带着挫败和不甘,就好像棋盘上的珍笼局还未看到终局,执子对弈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一局的胜败,他终究是看不到了。
在这样漫长的午后,他常常待在这狭小的一室中,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身后的家国天下。
和杜晏华说话就如照镜子一般,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他却毫不介意,那些心底最深处的话潺潺如水流出。只有在他面前,秦容臻才能卸下心防,将那些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情感一泄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