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誓山河水香女史

二(第2页)

他举足迈入,在浓烈的艾草烟熏之中,年迈的帝王强撑着擡起了上身。他已经太老了,眼睛像一颗浑浊的玻璃球,覆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雾。他招了招手,嘶哑道:“是玉谨么?你去哪儿了?快……走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他这些天时常昏睡,醒来也是说胡话,连伺候了他三十年的梁进忠都快不认得了,却还在梦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梁进忠听了太子的话,为全陛下一个心愿,连夜派人四出寻访杜蘅。所幸他名注官籍,先前又有了搏倒知县的事,姓名久在人口播扬,很快便找到了。

杜蘅快步上前,掀起衣摆,叩头道:“草民杜蘅,参见陛下。”靖元帝伸出被外的手落下了,他黯然地垂下层层叠叠的眼睑。“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一干内监皆心内一惊,陛下久已认不出人来了,现下竟能一眼看出,他不是心中所念的那人。

“孩子啊,你走近一些。”

杜蘅依言走到床边,伏下身子。老年皇帝的手在他脸上摸索着,那感觉像拿粗粝的砂纸在刮脸。过了一会,他露出一笑:“他若是活到你的岁数,便应当是你这个模样了。”杜蘅与他心照不宣,皆知他口中的人是谁。三十年恩怨成灰,他亲历了孤舟夜雨,江湖恶波,对生身之父也不再是恨,而有了更为复杂的感情。

靖元帝见到他,似乎并无别事嘱咐,只是想说说话。他笑着对杜蘅道:“孩子,你知道么?他们都恨朕,都想除掉朕,视朕为他们的敌人……”守在一旁的太医吓得赶紧跪下:“陛下,大家都希望您赶快好起来!邓贵妃还燃指发愿呢!”靖元帝厌恶地一摆手,眼直直地看着杜蘅:“前段日子,朕时常会看见旧人。可是人老了啊,记心差了,半点不由人……昨天的事情都记不得了,遑论是三十年前……”杜蘅默默垂眼,心头也一阵凄凉。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帝王,终究萎缩成了榻上这个瘦小干枯的老人。原来人老了以后,长相都是一样的,只有自己的亲人能看出不同。

靖元帝猛咳了一阵,就着梁进忠的手啜了一口雪梨四神汤。只这一岔,已忘却了方才的谈话,思之良久,才叹气道:“朕让史官进献国史,朕要看看他们的起居注上都写了些什么。某年某日,在某殿接见了某人……这些朕不记得的事,朕让他们帮朕想起来。

“可是……咳咳!”靖元帝强压下一口血痰,情绪激动道:“他们一个二个都要做董狐南史!说什么明君不应干涉史笔,宁愿让朕杀了他,都不肯给朕看。”说着说着,他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去,以手掩面,似在悲泣:“可朕只想见一见故人!‘亲友皆零落,旧齿皆凋丧’……朕除了故纸堆,还能在哪里看到他们,听说他们呢?”

厚毡帘后的哭声还隐约透入,夹杂着十二月的冷风,飘渺而又萧杀,似离群孤雁的凄厉哀鸣。杜蘅心中溢满了悲伤,抛开爱恨,他是真真切切地同情这位操劳一世、凄凉收煞的帝王。只歇了一会儿,靖元帝就似睡着了一般,嘴角含着莫名的微笑。正当梁进忠要引杜蘅告退,靖元帝又突然发了声,声音里满是欢喜,似看见了什么喜爱的物事:“你知道么?朕后来又看见了他……”

冷风陡然从天井中涌入,激得人浑身一凉。杜蘅半直起身,不可置信道:“什么?”但见靖元帝眼神呆怔,口角流涎,杜蘅升起的一线希望又很快泯灭了。靖元帝期期艾艾道:“那一年是靖元三十四年,不……三十五年,朕的万寿节。朕在花萼相辉楼上与民同乐,放眼望去,楼底下树树红梅,处处灯彩,他一袭白衣,眉目如昔,就掩在百姓之间,对朕笑呢。可朕再一眨眼,他就不见了……哎,往后朕年年盼着他来,他是铁了心的教朕难过,不肯原谅朕……”

杜蘅悚然一惊,靖元帝还在喃喃念个不休,他却已想起广仁寺里的那一幕异状。他在屏风暗影之处,分明看见一个穿白的人。

“陛下……陛下……”

靖元帝在杜蘅的声声呼唤中醒来,他全然忘了方才在说什么,只是全神盯视着他,似要将他的面容刻印在骨子里,带去另一个世界。

杜蘅伏在他的腿上,哽咽道:“陛下,当年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求您告诉侄儿,侄儿死也瞑目了!”他一连问了三遍,靖元帝的瞳仁才渐渐聚焦,他看着头顶的九枝铜灯,那晃荡不歇的光芒,刺眼灼人,正好似他和他的最后一夜……

案上的帖金灯笼红得亮眼,一个肤若凝脂、妩媚娇艳的女人跷着腿,坐在狭窄的陋室里,也像是自九天坠落的明月。虎豹纹的皮制长裙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她伸出染着蔻丹的十指,毫不庄重地在秦容臻胸膛上一点:“陛下,你找我办事情,总得拿出点诚意罢。”

秦容臻一把拂落这个女人不规矩的手,冷着脸道:“听舍妹说,尤姑娘精擅易容之术。朕已经答应了,尤姑娘但有所求,朕无有不允。”坐在他对面的,赫然竟是失踪多年的赤凤堂主尤桐芳!按年月推算,她此时应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妇,可看她的肌肤雪白如霜,脸蛋好像夭桃着绯,说是二八之年的处子也不为过。

他话音一落,尤桐芳就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只有在临近破音的那一刹,能听出老人喑哑的嗓音:“还姑娘姑娘的,没大没小!你的小嘴儿这么甜,那么便试着猜一猜,本姑娘今年芳龄几何?”秦容臻对她修习的邪术早有耳闻,也不点破,漫猜道:“姑娘既与我父同辈,即算出名较早,说句不中听的,也该四十出头了罢。”

“四十出头!呵呵!哈哈!”尤桐芳装有金钩的那只手作势掩面,不胜娇羞地一笑,“我今年已经七十有二啦!”

此话一出,秦容臻目瞪良久,才摇头道:“尤前辈奇术通神,不知可能俯允侄儿所请?”尤桐芳撕开红唇,露出一口镶金包银的假牙,似要微笑,却狠狠一哼,霎时间换了口气:“你那个爹爹不老实,不是个好人!”秦容臻听她不忘旧账,犹在记恨永安帝登基,心下不禁好笑。再一思之,当日联手除暴、逐鹿天下的一群少年郎,如今只有这个远离皇权的女舵主还身在人世,得享天年,实在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