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杏子与梨

第515章 野草(第3页)

 

足以让最年轻的稚子变成最垂暮的老廋。

 

顾为经意识到,新安百货大楼如今依然在南京路上伫立如昔。

 

然而曹轩记忆里的一切生灵,那些一张张哭哭笑笑,神态各异的脸颊。

 

早就已经被漫漫时光长河消磨成一地的白骨。

 

他与曹轩。

 

跨越世纪相互对望的两个少年人,可能就是这一小块随着书画鉴定术的使用,铺面而来的记忆碎片中。

 

最后仅剩下的两个活着的人了。

 

曹轩拥抱着老妓,一个童子拥抱着苍老的女人,却带着母亲拥抱着孩子一样的悲悯。

 

一滴泪水,从女人的眼角滑下。

 

冲开了遮掩粗糙皮肤和身体难闻气味的劣质的香粉,像是两滴混杂着尘土的浑浊泥污,滴在血色的地面。

 

生活太苦的时候,人就会麻木了。

 

不知道痛。

 

也讲不出疼。

 

她流离失所,逃难到他乡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落入风尘,接了不知道多少恩客,成百上千的寻欢客在她的身上撕咬,掐揉,甚至鞭打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染上花柳,看着身体一点点的腐烂崩溃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她这一生不知道被多少个男人抱过。

 

没准八百个?

 

可能一千个。

 

在年轻的时候,她也不是在这种污水横流的接客的野妓,也曾有风流子弟为她打破过头,也曾被西装笔挺长的也称得上英俊的洋行管事,抱在虹口大影戏院里吸着雪茄,看着有钢琴家在场边配音伴奏的时髦的默片。

 

那是她只是笑,虚浮的,营业式的笑。

 

从早到晚。

 

从天明到天暗。

 

笑上一整天。

 

可当她被这个年纪不比女儿大的男孩子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她流下了一滴沉郁和痛楚所凝结而成的眼泪。

 

埃及神话中,死神阿努比斯会将死者的心脏置于黄金天平之上,用来乘量一个人一生的分量。

 

如果世间真的存在有一杆,可以称量喜怒哀乐的天平。

 

那么这一滴泪水的重量,一定会将千百日环配叮当的微笑,压的高高撬起。

 

老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就像可能曹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抱她一样。有些事情,从来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女人忽然觉得自己好丑,好脏。

 

不等旁边欲言又止的黄包车夫,说出些什么话,女人忽然就退后了一步,把曹轩推开,想要转身离开。

 

曹轩却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张开双臂向着顾为经的方向跑来。

 

顾为经下意识的也对曹轩伸出手,在他触及到对方身体的瞬间,就像触及到一层薄雾一样消散,又在身后重合。

 

两个站在时间长河两端的少年人身影从彼此之间穿过。

 

像是两个不同维度之间,交错而过的拥抱。

 

顾为经再转过身的时候。

 

曹轩已经把那个电线杆后的怔怔的出神小姑娘,抱了起来。他们两个可能年纪相差不大。

 

曹轩并非是什么壮实的小牛犊子一样的体格。

 

可曹轩抱起这个细小伶仃的小姑娘,却轻飘飘的像抱起一个空心麦杆编成的小小人。

 

他把女孩抱到妈妈身边。

 

“带你妈妈去上海的仁济医院看病,带她去看大夫。”

 

曹轩将怀里的那个大钱包塞到了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的手中。

 

这里的暗娼接客,多是用的是硬币,肯定不是袁大头或者各种北洋的银元,而是那种民国十二年所发行的金属小面额分分毛毛的铜铝板。

 

她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满满一包都是钱,很大的钱。

 

小姑娘的神色懵懵懂懂了片刻。

 

然后猛然放大,一种和刚刚的笑截然不同的笑容,照亮了她的瞳孔。

 

黄包车司机张大了嘴。

 

老妓手足无措。

 

只有车上的老画家,愣了片刻神,忽然大笑了起来。

 

“可笑,可笑,教了一辈子人,装模作样忧国忧民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得让徒弟教我如何做人,真是哗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