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3章 投资(第2页)
那其实不是墨水,而是提前支付的惨痛代价,是无数私生子用鲜血和生命书写的悲剧。
每一次“废嫡立幼”的风声,都会让原配、大舅哥、教区神父、账房先生,甚至远在战场的雇佣兵,同时伸手到同一只钱袋里,摸出一截绞绳、一杯毒酒,或一把冰凿,为了维护那所谓的家族秩序和利益,不惜一切代价。
私生子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名字就先被写进遗嘱的附录,又被狠狠划掉;再写进下一任情妇的诗歌,再次被无情划掉。划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注脚:“倘若存在,即需抹除;倘若抹除,即从未存在。”
这便是他们那可悲又可叹的命运,在历史的长河中,如同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短暂地划过,却留不下任何痕迹,只留下一片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在欧洲的纹章学里,死亡从来不是意外,而是条款。
联姻合同最后一页永远留着一行极细的哥特体小字:“若任何一方擅自撕毁婚姻意向,违约者及其直系情感关联人须以生命抵偿”。那行字被金粉勾边,看上去像装饰,实则是断头台的倒影像。
十三世纪的香槟集市,羊皮卷轴堆成小山,最上面一卷用紫色丝带捆扎——那是勃艮第公爵与佛兰德伯爵的婚约附件。附件规定:若公爵次女在婚礼前与旁人私奔,男方家族有权以“维护血统尊严”为由,动用私刑。集市散场那天,卷轴尚未干透,公爵次女的“私奔对象”已被吊在集市广场的风向标上,尸体成了下一轮贸易的风向标。风干的靴子挂在脚踝,像一对被遗弃的婚戒。
十五世纪的亚平宁,婚书与毒酒共享同一张长桌。米兰公爵的私生子被正式写入婚约,成为“平衡势力”的棋子——只要他在成年礼前死亡,婚约自动失效,双方军队可立即开拔。成年礼前夜,少年在城堡花园“意外”被毒蛇咬伤。蛇是托斯卡纳山区特产,毒液剂量恰好够让心脏停跳而不损容貌,以便葬礼仍可办得体面。花园玫瑰因此得名“守誓者”,花瓣暗红,像凝固的静脉血。
十七世纪维也纳的美泉宫,镜厅的每一面镜子都预先录下了未来的残像:王子与公主并肩而立,背后却各有一把匕首。婚约附加条款写明:若任何一方在婚后十年内提出情感异议,异议者必须“自愿”死于决斗。十年后,公主的棺材从美泉宫侧门抬出,棺盖上刻着双人纹章——一半是哈布斯堡鹰,一半是洛林十字架,中间被一道裂缝劈开,裂缝里填满银粉,像一道永远合不上的闪电。
十八世纪圣彼得堡的冬宫走廊,婚约被印成淡粉色小册子,散发玫瑰水香气。条款却冷得惊人:若皇储在婚前与平民女子有染,平民女子须“意外溺亡”。涅瓦河开春时的冰层因此每年都要被凿开一次,冰洞里漂出的不是玫瑰花瓣,而是绉纱手套和散开的辫子。冰洞边缘的守夜人每年换一批,换到第五年,他们开始私下称呼那冰洞为“玫瑰井”。
十九世纪伦敦的摄政街,婚约被装进烫金信封,信封内层涂着微量砷粉。信封封口处印着一句拉丁格言:“Amor vincit, sed lex praecedit”——爱情至上,但法律先行。信封从未被寄出,因为收信人总在拆信前“心脏病突发”。医生诊断为“遗传性心律不齐”,只有药剂师知道,信封胶水里的砷粉足够让心脏停跳两次。信封被锁进银行保险库,编号A-13,库管员每年检查一次,每次都发现封口依旧完整,只是金粉暗了一层,像褪色的誓言。
二十世纪的瑞士苏黎世,婚约被缩印成一行微雕文字,嵌在订婚戒指内侧。文字只有一句:“若背叛,即永诀”。戒指被投进熔炉,金属融化时文字仍清晰可见,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疤痕。熔化的金属被铸成两颗子弹,一颗刻男方首字母,一颗刻女方首字母。子弹最终嵌在阿尔卑斯山某处无名岩壁,岩壁背阴面长出一丛白色野花,花名“守墓铃”,花期只有联姻纪念日那三天。
于是,欧洲的凄美结局从来不是文学修辞,而是合同附件。每一次棒打鸳鸯的喧哗,背后都有一本用血当印泥的账簿:死亡是利息,爱情是本金,而鸳鸯只是账面上两行随时可以被划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