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江湖再见

<今日立秋,诸君且乐:岁华过半休愁偿,且对西风贺立秋。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尘埃落定,已是三日后的光景。

一条氏倭国既已覆灭,王修便以中枢令的名分传下旨意,令全国十三藩尽数进京。这一来是要立定正统的名分,二来也是为着安抚天下人心。

如今的平安京,早由王修全盘接掌。她除了忙着料理母亲藤原定子的后事,其余大半时日,都只在政务里埋着头。

万幸的是,媄子与王修的底方总算还在,藤原道月仔细验看了再三,决意即刻配药,七日后便正式开治为二人解毒。

偏是这局面,倒叫杨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头七上八下。起初他的盘算,原不过是闪击倭国,顶到头也只想着占了那石见银矿,再夺几个沿海港口罢了。

可他先前猜度王修的身份,猜了不知多少回,总以为顶破天不过是藤原氏的哪位贵女,哪里想得到,她竟是倭国的嫡长公主?

更叫人犯难的是,她被众人拥戴做了樱町天皇,菖蒲又被推为玉藻天皇。这名号与实权的纷争之所以没闹起来,一来是有自己那位“好姐姐”杨渝在里头镇着场子,二来呢,自己手里管着所有的军队。偏这两位,又都是自己的妻子,真要闹起来,总有些碍难。

可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又能撑到几时?

菖蒲原也不是在意什么天皇虚名的人,只是她既收拢了部下,总得摆出些姿态来,好叫底下人瞧着,跟着她,断不会吃了亏去。

这便是政治人事里头的缠夹处了。

有时候,你身在那个位置上,原是身份定着你,许多事,由不得你不表态。

王修此番召集十三外藩进京,恐怕正是要了结这名实纷争。

除此之外,菖蒲与叶子那点误会,也还横亘当前。

虽说菖蒲并非有意,私下里也向叶子陪了不知多少回不是,可这般事体,哪里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瞧着二人如今相处时那份客气,便知心里头怕是已生了嫌隙,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热络了。

一想到这些,杨炯坐于阴阳寮观星台上,心内就如麻团乱搅,倭国初定,千头万绪,更有两位天皇妻子名分未明,兼之叶子与菖蒲间那难解的隔阂,种种烦难,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不由得对空长叹:“这妻子多了,当真是要命呀!”

话音刚落,忽闻一声清越之音,带着几分久违的熟稔,自阶下传来:“哼!如今晓得烦难了?当初招惹那些姑娘时,怎不见你口中抱怨半句?”这声音清越,如冰泉击石,穿透五月的微燥空气,直抵观星台顶。

杨炯眉峰微蹙,循声望去。

只见那白石阶上,一人正拾级而上。五月的天光清亮如水,泼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影。

谢令君今日是一身素净至极的月白细布衫子,非绫非罗,毫无纹饰,唯腰间束着一条天青色丝绦,愈发显得纤腰一束,身姿如修竹临风。

头上亦是简素,如墨似漆、光可鉴人的长发并未挽成繁复发髻,只用一根同色的天青缎带松松束在脑后,长长地垂至腰际以下,宛如一匹上好的玄色锦缎倾泻而下,偶有微风掠过,几缕发丝便俏皮地拂过她白玉般的脸颊与颈项,那缎带亦随之款款飘动。

全身上下,竟无半点珠翠妆点,唯独左腕上笼着一只翠色莹然的玉镯,水头极足,绿意沁人。

她步履轻盈,右手却提着两只沉甸甸的土陶酒坛,粗朴的坛身与她通身清冷出尘的气韵奇异地交融,非但不显粗陋,反添几分江湖儿女的疏朗与不羁。

那面容,仍是记忆中熟悉的冷艳,眉含黛,目映星,鼻挺直,唇色淡,天然一股拒人千里的孤高。

只是细看之下,那孤高之中,竟隐隐透出一丝往日不曾有的、极力掩饰的柔弱,如同深秋薄霜覆盖下的劲草,坚韧之下藏着易折的脆弱。这脆弱,仿佛只对着观星台上这一个人显露,少有人见。

五月的暖风,拂过她单薄的肩头,月白衣袂飘飘,几似乘风而来。

杨炯望着这步步走近的表姐,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自他魂灵易体,对这位曾当众予他难堪、言明死亦不嫁的谢家贵女,实无半分旧情牵念。

然则,谢令君孤身一人,凭着一股子不要命的执拗,万里奔波,深入这异国战乱之地,更在海上、在敌阵中救下数名麟嘉卫兄弟的性命,这份胆气与情义,又令他无法再如从前那般冷面相对。

此刻见谢令君明显是精心拾掇过才来寻他,那月白衣衫衬着如瀑青丝,在晴光下竟有惊心动魄的洁净之美,杨炯心头微动,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丝笑意,脱口道:

“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竟打扮得这般漂亮?”那“漂亮”二字,说得有些生涩,却是真心。

谢令君正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闻言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旋即被她眼中浮起的薄怒与一丝羞恼压下。

她飞了杨炯一个白眼,那眼波流转间,依稀可见当年那个骄傲少女的影子,只是少了刻薄,多了几分被岁月磨砺过的风霜与复杂。

“油嘴滑舌!”谢令君口中嗔着,手臂却已扬起,一坛酒带着风声稳稳当当地朝杨炯掷去。

杨炯抬手轻松接住沉甸甸的酒坛。谢令君自己则提着另一坛,步履从容地走上这空旷的观星台顶,竟不言语,径直走到杨炯身侧,拂了拂台沿微尘,便与他并肩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半尺之距,不远不近。她并未看向杨炯,目光投向西方天际,越过平安京重重叠叠的屋脊,越过茫茫大海,仿佛能穿透时空,望见那魂牵梦萦的长安故都。

谢令君拍开自己手中酒坛的泥封,一股清冽中带着醇厚的酒香立时弥漫开来,似是极熟悉的中原味道。

杨炯亦默默拍开坛封,两人谁也没有提议碰杯,只是各自提起酒坛,仰头便饮。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胸腹。

夏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和远方海水的微咸,轻轻拂过观星台,卷起谢令君垂落鬓边的几缕青丝,也拂动了两人沉默的心绪。

台上唯有风声,酒液入喉的轻微吞咽声,以及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过往,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阳光将他们并肩的影子投在光滑的台面上,挨得那样近,却又泾渭分明。

这沉寂如深海气氛,压得杨炯心头有些发闷。他终是耐不住,侧过脸,目光落在谢令君沉静的侧颜上,寻了个最寻常不过的话头打破沉默:“听说受了不少伤?”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太过刻意,倒显出几分生硬的关切。

谢令君并未立刻回答。她依旧望着西方,喉间又咽下一口酒,方才缓缓转过脸来。她的眼神清亮,直直看进杨炯眼底,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带着点揶揄的笑意,全然避开了他笨拙的关怀,反而问道:

“怎么,如今倒不躲着我了?”语气轻松,如同谈论天气,可那目光深处,却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杨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心头那点因她万里而来的感佩和因旧怨而生的疏离搅在一起,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我何曾躲你?这倭国天大地大,我躲你作甚?倒显得我是小肚鸡肠之人了!”

谢令君闻言,并未着恼,只是凝视着他,那目光似要穿透他此刻的皮囊,看进他灵魂深处,去印证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良久,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如同卸下心头重担,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叹:“看来,李嵬名的事,真让你长进了许多。”

这话语,七分慨叹,三分不易察觉的怅惘。

“彼此彼此,”杨炯提起酒坛又灌了一口,辛辣之气直冲顶门,也冲淡了些许尴尬,“你不也一样?当初陈郡谢氏捧在手心的凤凰,如今也能提刀杀人,海上搏命了。”

这话半是调侃,半是实话。

“呵,”谢令君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台上显得格外清脆,也带着几分自嘲,“凤凰?不过是只落了毛、差点淹死的山鸡罢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斜睨着杨炯,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旧时捉弄他的狡黠神采,“倒是你,当年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浪荡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灭国擒王、威震四海的镇南侯,左拥右抱,齐人之福呀!啧啧,当年姑母揪着你耳朵骂你不成器时,恐怕也没想到你会有今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