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江湖再见(第2页)

谢令君提起旧事,语气轻松,如同在说旁人的笑话,将那些曾如尖刀般刺伤彼此的过往,裹上一层戏谑的糖衣。

杨炯也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介怀,只有对世事无常的感慨:“浪荡子是真,不成器也是真。至于齐人之福……如你所见,这‘福’字背后,是千钧重担,是焦头烂额。若早知今日,当年……”

他顿了顿,终究没往下说,只举起酒坛示意,“还是喝酒吧。”

“当年如何?”谢令君却不放过他,追问道,眼中促狭之意更浓,“当年若知今日,便不来招惹这么多公主了?还是……当年便该听姑母的话,老老实实娶我进门?”

杨炯被她自嘲噎住,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苦笑摇头:“你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

谢令君哈哈大笑,仰头又饮一大口,酒液顺着她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没入月白的衣领。

笑声清越,在风中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豪放,试图驱散那重新聚拢的沉默与暗涌的情绪。

“不饶人?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想想当年上元灯市,我当着满长安勋贵子弟的面,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纨绔膏粱’,说‘便是死也绝不入你杨家之门’……”

她模仿着当年自己那尖利决绝的语调,惟妙惟肖,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摇头失笑,“那时节,可真真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啊!只想着挣脱姑母的安排,奔我的‘江湖’去,哪曾想,江湖险恶,远非话本子里写的逍遥。”

谢令君笑着,语气轻松地提起那桩曾让两家颜面扫地、让杨炯沦为长安笑柄的旧事,仿佛在讲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杨炯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在阳光下飞扬的眉眼,心中并无怨恨,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些曾令他切齿的羞辱,经过战火与生死的淬炼,如今再听来,竟真如隔世烟云,只余下淡淡的、对少不更事的唏嘘。

杨炯不知为何,也跟着笑起来,接口道:“是啊,你倒是奔你的江湖去了,留下我,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料。父亲差点打断我的腿。若非后来……”

他顿了顿,没提自己魂灵易体之事,“若非后来被逼得无路,去了西北,只怕我真要烂死在长安了。”

“所以啊,”谢令君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几分玩笑的挑衅,“说起来,你倒该谢我当年那一骂。若非我骂醒了你,或是骂醒了‘那时’的你,焉有今日的镇南侯?”

杨炯被她这歪理逗得哭笑不得,举起酒坛:“歪理邪说!不过,这一路万里风雨,刀头舔血,能走到这里,还能坐在这里同我说笑,我敬你这份胆气!”

谢令君眼神微微一凝,随即也举起酒坛,朗声道:“好!那便敬这阴差阳错,敬这劫后余生!”

两只酒坛在空中遥遥相对,各自仰头痛饮。

酒液入喉,那短暂的、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更为空旷的寂静。

阳光依旧明亮,风依旧温柔,两人并肩坐着,望着平安京错落的屋瓦和远方淡青色的山峦轮廓,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方才的笑语犹在耳边,可那些被刻意避开的、更深沉的东西,却在这沉默中无声地发酵、膨胀,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时间悄然流逝,坛中的酒已下去小半。

谢令君握着酒坛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终于,她缓缓地转过头,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戏谑或疏朗,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直直地望向杨炯的眼底。

“杨炯,”谢令君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你……”

她顿了顿,仿佛要凝聚全身的力气,才将那盘旋心头已久、重逾千斤的问句吐露出来,“你会娶我吗?”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杨炯猝不及防,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握着酒坛的手猛地一紧,坛中的酒液晃荡起来。他愕然地看着谢令君,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倔强、脆弱、期待与深深恐惧的复杂光芒。

这问题来得如此直接,如此突兀,却又仿佛在情理之中,是他们之间所有纠葛、所有试探、所有未竟之言的最终指向。

杨炯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会吗?”谢令君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再次追问。

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冷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晶莹的泪珠迅速汇聚,在她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一阵微风适时拂过,撩起她额前鬓边的几缕长发,丝丝缕缕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微微发红的眼角,更添几分令人心碎的委屈与凄楚。

谢令君像一只濒临绝境、却又强撑着不肯倒下的孤鹤,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那等待的姿态,凝聚了此生所有的勇气与卑微。

杨炯望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望着她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期待。心头如沸水翻腾,无数个念头冲撞,应允?拒绝?解释?推诿?

每一个选择都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可能将她彻底击垮或推向不可知的境地。

杨炯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最终,杨炯猛地提起酒坛,仰起头,将辛辣的酒液狠狠地灌入喉中,用这灼烧的刺激来逃避那两道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

沉默,成了他唯一的回答。

泪水,终于在那无声的沉默中,从谢令君的眼眶滚落。

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砸在她月白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湿痕。谢令君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她看着杨炯逃避般痛饮的姿态,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之光,彻底熄灭了。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揪扯般的剧痛蔓延开来,远比在海上受的刀伤、在倭国被暗器擦过的痛楚更甚百倍。

原来,她自以为的释然,在真正面对这无言的答案时,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谢令君也提起酒坛,不再追问,不再看他,只是仰起头,学着杨炯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同样苦涩的液体。

酒水混着泪水,滑入喉咙,又咸又辣。

两人依旧并肩坐着,各自的酒坛举在唇边,中间隔着那段永远无法跨越的、名为“过去”的深渊。

杨炯从未见过谢令君落泪。

在他的记忆中,无论是当年拒婚时的决绝高傲,还是后来东宫遭难逃出时的狼狈坚韧,抑或是海上搏杀、倭国血战时的悍勇凌厉,她始终是昂着头的,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此刻,这柄骄傲的剑,竟在他面前无声地碎裂,泪如雨下。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他震撼,更令他手足无措。

一股强烈的酸涩与不忍猛地冲上喉头,哽在那里,噎得杨炯几乎无法呼吸。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放下了酒坛,缓缓抬起手,朝着谢令君被风吹乱、粘在泪湿脸颊上的几缕青丝伸去。

就在杨炯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湿润的脸颊时,谢令君却并未躲闪,反而一把抓住了杨炯伸来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却异常有力,如同铁箍般紧紧攥住。

杨炯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谢令君已抓着他的手,用力按在了自己泪痕斑驳、冰凉的脸颊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如被电流击中,浑身一颤。

谢令君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直压抑着的呜咽再也控制不住,骤然爆发出来。她紧紧贴着杨炯温热的手掌,将整个脸庞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杨炯的手背。她哭得浑身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不再是无声的饮泣,而是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堤而出的悲声。

那哭声里,有对过往任性的悔恨,有对命运捉弄的怨愤,有对求而不得的绝望,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告别。

“我……”杨炯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他看着眼前崩溃痛哭的谢令君,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贴在脸上,感受着她泪水的滚烫与身体的颤抖,心乱如麻。

杨炯想说点什么,安慰?承诺?解释?可哪一个字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哑然,只能任由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哭得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