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5章 江湖再见(第3页)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谢令君依旧紧握着杨炯的手腕,脸颊贴着他的掌心,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忽然,她低下头,张开嘴,对着杨炯那只被她泪水浸透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下去。

杨炯浑身一僵,却没有抽回手。他清晰地感受到牙齿嵌入皮肉的尖锐刺痛,甚至能想象到皮肤被咬破渗血的景象。

然而,那预想中的剧痛并未持续。

谢令君的贝齿在即将刺破皮肤、留下永久印记的刹那,力道骤然松懈了。她只是那样含着,牙齿轻轻抵着他的皮肉,如同一个委屈到极致的孩子,用这种方式宣泄着最后的、无言的怨与痛。

温热的呼吸喷在杨炯的手背上,带着泪水的咸涩气息。

片刻,谢令君松开了口。

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杨炯,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成一簇簇,眼中是哭过后的红,却奇异地洗去了一些沉重,多了一丝近乎透明的脆弱和决绝。

谢令君松开紧握杨炯手腕的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率真。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的悲伤、不甘、怨怼都吸进肺腑,再彻底呼出。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着的杨炯,脸上竟绽开一个带着泪痕的笑容,那笑容异常明亮,如同雨后初霁的天空般澄澈。

“给你跳支舞吧。”谢令君说道,声音因哭泣而沙哑,语气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松。

杨炯愕然,满眼都是难以置信:“跳舞?你?”他下意识地追问,“你何时学的?你不是最看不起那些以姿色取悦他人的伶人伎俩么?”

谢令君却不再回答。她只是又对杨炯笑了笑,转过身,提着那还剩小半坛酒的酒坛,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观星台最高最中心的位置。

那里,毫无遮拦,是整个平安京视野最为开阔之处,天风浩荡,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谢令君将酒坛轻轻放在脚边,站定。

五月的风,比方才更强劲了些,鼓荡着她月白的单薄衣衫,吹拂着她如墨的长发和天青的发带,整个人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

谢令君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和草木气息的空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澄净,再无泪痕,只余下一种近乎原始的、属于天地自然的野性与自由。

谢令君缓缓而动,没有章法,没有韵律,更没有柔媚婉转的姿态。她的舞,全然是随心所欲的舒展与释放。

她猛地张开双臂,如同大鹏展翅,迎向浩荡天风,宽大的月白衣袖被风灌满,猎猎作响,仿佛两片巨大的、即将乘风而去的羽翼。她踢腿,那动作干净利落,带着青萍剑法的劲道,不似舞蹈,倒像凌厉的剑招起势,裙裾翻飞间,露出同样素白的里裤和半旧的软靴。

她旋转,长发随着身体的转动飞扬开来,在金色的阳光下划出一道道流动的玄色瀑布,发带如青鸟的尾翼,在乌黑的波涛中上下翻飞。她时而如苍鹰搏击长空,双臂挥动,带着千钧之势;时而又似倦鸟归林,缓缓收拢双臂,微微屈膝,头颅低垂,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静谧。

她的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习武之人的筋骨力道,却又奇异地融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真的韵律。

风是她的伴奏,阳光是她的华裳。

谢令君越舞越快,身姿在广阔的天空背景下,如同一个挣脱了所有束缚、只与天地对话的精灵。那月白的身影在澄澈的蓝天下跳跃、旋转、俯仰,乌黑的长发狂舞如墨龙,每一次伸展都仿佛要将积郁多年的块垒尽数吐出,每一次跳跃都像是要挣脱大地的引力,飞向无垠的虚空。

阳光慷慨地洒落在她身上,在她飞扬的发丝、飘舞的衣袂上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熠熠生辉。

渐渐地,那眉宇间最后一丝阴霾与纠结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欢畅,一种放下一切、只在此刻的酣畅淋漓。

杨炯坐在原地,仰头望着高台上那忘情舞动的身影,望着那在阳光与风中涅槃重生般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杨炯看着谢令君从痛哭崩溃到此刻的恣意飞扬,看着她将那柄名为“青萍”的剑,重新淬火、锻打、开锋,绽放出截然不同却更加夺目的光芒。

她是他的表姐,是他童年记忆里骄傲的凤凰,是他少年时求而不得的执念,是他魂灵易体后刻意疏远的旧人,也是如今这万里相随、救他袍泽、敢爱敢恨的奇女子。

过往的怨怼、母亲的期许、内心的隔阂、对“爱”与“责任”的迷茫,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最终都在这洒脱的舞姿面前,化为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谢令君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最后一个旋身,她稳稳收住身子,背对着杨炯,双臂在身后随意地交叠,如同负手观云。

谢令君微微喘息着,肩背挺直如松。然后,她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粘在颊边,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迎着杨炯复杂难言的目光,朗声一笑,笑声清越如鹤唳长空:“怎么样?平生头一遭跳舞,不赖吧?”

杨炯被她那明亮得晃眼的笑容和坦荡的询问所感染,胸中那沉甸甸的块垒似乎也被这笑声冲散了不少。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同样释然的笑容,朝着高台上的谢令君,竖起了大拇指,声音洪亮而真诚:“棒!棒极了!谢女侠,好风姿!”

谢令君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满足。她抬手随意地将颊边汗湿的发丝拢向耳后,动作洒脱自然。

谢令君的目光深深地在杨炯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清澈见底,再无半分纠缠与怨怼,只剩下纯粹的、属于亲人的关切与叮嘱,如同长姐对幼弟的殷殷寄语:

“行章,”谢令君唤着他的字,声音温和而清晰,“少饮些酒,倭国事毕,早些回家。”

言罢,谢令君不再多看一眼,俯身提起脚边的酒坛,转身,沿着来时的石阶,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向台下走去。

杨炯望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如初,却又分明多了些什么。方才高台上那惊鸿一舞,那朗朗笑声,那最后深切的叮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冲前几步,对着那即将消失在台阶下的身影,用尽力气大喊出声:“去哪呀?!”

谢令君的脚步在阶下微顿,却并未回头。清越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开阔与自由,顺着风清晰地送了上来,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游历天下!为自己活一回!”

‘为自己活一回!’这六个字,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杨炯心神激荡。他看着谢令君即将隐没在台下的身影,心头那股莫名的冲动更加强烈,再次扬声追问:“不回家了吗?!”

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一阵极其爽朗、穿透云霄的大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挣脱樊笼、拥抱天地的快意与豪情,再无半分阴霾。笑声中,谢令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观星台边。

紧接着,只听一声清脆的鞭响划破长空,伴着一句中气十足、侠气纵横的清叱:“观我旧往,同我仰春!行章,咱们——江湖再见!”

“驾!”蹄声嘚嘚,轻快而坚定,自观星台下响起,一路向北,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杨炯疾步冲到观星台边缘,凭栏远眺。

但见平安京外,绿野平畴间,二人一驴,踽踽北行。

驴上女子,月衫若雪,青带当风,猎猎作金石声。

侧有童子,总角垂髫,负长剑过顶,其穗及股,摇曳如旌。

师徒之影,渐行渐渺,终没于远山翠霭,杳然远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