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留倭之争

晨光微熹,悄无声息地漫过冷泉宫那深黛色的檐角,又淌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将寝殿内沉沉的夜色无声涤荡开来。

几缕淡金的光线斜斜地探入,堪堪落在杨炯微蹙的眉峰上。他眼皮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

身畔,叶枝睡得正酣,一头乌云般的长发铺散在地板上,衬得那张犹带春潮余晕的脸庞愈发莹白如玉。呼吸匀长,气息温热,带着一丝慵懒的甜香,拂在杨炯颈侧。

杨炯侧首凝视片刻,心头那点因朝事纷扰而生的郁气,竟被这毫无防备的睡颜悄然抚平了几分。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极轻的弧度,他俯下头,在叶枝光洁微凉的额上印下一吻,蜻蜓点水,却珍重异常。

动作不大,却牵扯了腰背筋肉,昨夜荒唐纠缠的记忆瞬间涌上,激得他暗自抽了口凉气,腰眼处一片酸软麻胀。

杨炯极轻缓地起身,取过一旁备好的常服,那是一件质地精良的素色云纹直裰,动作间却不敢太过伸展,只觉腰肢僵硬,仿佛昨夜被抽尽了全身力气。

待系好最后一根丝绦,他下意识地以手扶住后腰,轻轻揉按,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偏生又强自挺直了背脊,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神清气爽的姿态来。

“唔……”榻上传来一声模糊的嘤咛。

叶枝微微翻了个身,鸦翅般的睫毛颤了颤,并未睁开,只慵懒地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的睡意道:“杨姐姐在见月橹设了家宴,莫要忘了!”

语声含糊,如同梦呓,说罢,又沉沉睡去,只余下那抹卧波青荷般的妩媚印在杨炯眼底。

杨炯回身,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低应一声:“嗯,记下了。”这才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踱出寝殿。

刚一迈出那雕花隔扇门,清晨微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激得他精神一振,却也使得腰背的酸软愈发清晰。

杨炯忍不住又抬手扶住后腰,轻轻倒吸了口气,脚步也显出几分滞涩来。

廊下被王修安排来当值的小宫女见他出来,忙敛衽行礼,头垂得低低的,肩膀却可疑地微微耸动。

杨炯俊脸微热,咳了一声,板起面孔,目不斜视地朝外走去,竭力将步履放得沉稳端方,只是那扶着腰的手,终究泄露了几分窘迫。

一边走,一边心中盘算着需得寻王修好生谈一谈倭国后续的摊子,脚步便朝樱华殿方向行去。

谁知刚转过一道爬满古藤的矮墙,眼前豁然开朗,却见前方一株八重樱树下,早已立着两个娉婷身影,仿佛专候着他一般。

王修今日竟未着倭国繁复的十二单衣,而是换了一身极地道的大华宫装。上裳是雨过天青的软烟罗,素雅清透,只在领口袖缘用银线细细绣着连绵的卷草纹;下裳则是月白色的百褶绫裙,裙幅宽大,行动间如水波轻漾,衬得她身姿愈发颀长婉约。

一头青丝挽成流云髻,只斜簪一支点翠镶珠的步摇,几缕碎发垂在耳畔,平添几分慵懒风致。她并未浓妆,只薄薄敷了一层玉簪粉,唇上点了些淡绯的胭脂,整个人便如那树梢初绽的樱花,清艳之中蕴着浑然天成的妩媚。

晨光透过樱枝,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显得眉眼盈盈,笑意温软,正望着杨炯来的方向。

王修身旁的媄子,则是一身浅碧色织锦襦裙,颜色清新得如同初春新抽的嫩柳。衣料上织着极细密的暗纹,远看如水波粼粼。

她的身量比王修略矮些,也更显单薄纤细,仿佛一阵稍大的风便能吹折。那面容与王修有五分肖似,却更添一种楚楚可怜的韵致。眉含黛,眼凝波,只是那眸子里总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轻愁。

媄子微微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娴静而恭顺,像一株怯生生开在幽谷里的星花木兰,带着露水,不染尘埃。

微风拂过,几片残樱悄然飘落,沾在她鸦青的发鬓和柔弱的肩头,她也只是静静地立着,并未拂去。

“夫君醒了?”王修见他走近,眼波流转,笑意更深,那声音也仿佛浸了蜜糖,软糯甜润。

她袅袅婷婷地迎上几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杨炯的臂弯,姿态亲昵无比。

随即,王修侧过身,对着身旁的媄子温言道:“媄子,还愣着作甚?快叫姐夫。”

媄子闻声,这才抬起眼眸,飞快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与怯意,望了杨炯一眼。

那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刚一接触,便又迅速垂落下去。

媄子依姐姐所言,对着杨炯盈盈一福,姿态是无可挑剔的端庄柔顺,声音软糯:“媄子见过姐夫。”

礼毕,便乖巧地退后半步,依旧垂首侍立在一旁,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杨炯的目光在她姐妹二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王修挽着自己的手上。他面色淡淡,只对媄子略略颔首,声音平和却带着几分疏离:“不必多礼。”

便再无他言,既无寒暄,更无夸赞。

媄子得了这一句,便如蒙大赦,更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裙裾下一双绣着兰草的软缎鞋尖。

然而,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印象却牢牢刻在了心头,这位名震天下、令倭国上下闻风丧胆的镇南侯,姐姐口中手握滔天权柄的姐夫,竟生得如此英挺俊朗。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的线条坚毅分明,即便此刻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也难掩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

这般想着,心口没来由地一阵急跳,脸颊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一直烧到耳根。她慌忙将头垂得更低,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腰间丝绦上的流苏。

王修何等敏锐,将妹妹这细微的情态变化尽收眼底。她唇角弯起一个了然又促狭的弧度,却也不点破,只轻轻捏了捏杨炯的手臂,声音愈发娇柔,带着刻意的亲昵:

“夫君昨夜想必是操劳国事,睡得迟了?瞧这眼下,都似有些青影呢。今日难得清闲,这皇宫虽比不得大华未央宫气象,倒也有些别致的野趣景致可赏。你初来乍到,不如让妾身带路,四处逛逛,散散心可好?”

她眼波盈盈,含着三分关切七分讨好,那“操劳国事”四字,更是咬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揶揄,听得杨炯眼角微跳,扶在腰后的手又紧了紧。

杨炯不动声色地抽出被王修挽着的手臂,只道:“也好。”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修也不以为意,笑靥如花地在前引路。媄子则如影随形,安静地跟在姐姐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

三人沿着铺着洁净卵石的小径,穿行在偌大的平安宫禁苑之中。此时正值晚樱盛放之节,触目所及,皆是深深浅浅的粉色云霞。

古老的殿宇楼阁掩映在花海之中,飞檐翘角挑破花云,显出一种异国风情的静谧与沧桑。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微风过处,便有无数花瓣簌簌飘落,如下着一场无声的粉雪。

王修步履轻缓,指点着沿途景致,语声清越,如珠落玉盘:“夫君且看,那边便是小御所。倭国历代天皇,多在此处理日常政务,接见臣下。殿前那株大山樱,据传已有三百余载,花开时节,枝条垂地,如瀑如霞,倒也有几分可观。”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妾身幼时,倒也曾在此殿廊下玩耍过几回。记得有一回,顽皮爬上了那株老樱树,被殿前司的女官瞧见,吓得她们魂飞魄散。呵,那时节,还不懂得什么叫‘毒’,什么叫‘噬心’。”

王修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极寻常的趣事,然而那“毒”与“噬心”二字吐出时,杨炯敏锐地捕捉到她挽着自己手臂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松开。

杨炯侧目看她,只见她面上笑意温婉依旧,目光却投向那株大山樱的深处,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渺远。

三人绕过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棣棠花丛,眼前出现一方小小的池沼。池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悠然摆尾。池边立着一座小巧玲珑的亭子,样式古朴,名曰“锦鳞亭”。

“这锦鳞亭倒是个歇脚的好去处。”王修引着杨炯步入亭中。早有伶俐的宫女在石凳上铺好了软垫,奉上清茶。

媄子侍立在亭边,目光温柔地落在池中游鱼上。

王修接过茶盏,亲自试了试水温,才递到杨炯手中。她自己也捧了一盏,并不急着饮,目光却转向亭外的妹妹,语气带着由衷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