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留倭之争(第2页)

“说起来,这偌大宫苑,能打理得如今这般井然有序,花木扶疏,多亏了媄子这些日子费心。她性子沉静,心又细,那些内务府的老嬷嬷们起初还仗着资历有些怠慢,如今见了她,都是服服帖帖的。连杨姐姐前日见了,也夸她理事有方,是个难得的稳妥人儿呢。”王修说着,目光含笑地看向杨炯,带着明显的引荐之意。

媄子猝不及防被姐姐当面如此夸赞,先是一怔,随即脸颊又飞起红晕,连忙转过身来,对着杨炯的方向深深一福,声音带着羞涩的微颤:

“姐姐谬赞了。媄子愚钝,不过是尽些本分,做些洒扫整理的微末小事罢了。姐姐和姐夫殚精竭虑,安定乾坤,媄子……媄子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略尽绵薄,实在不值一提。”她抬起头,那双含着水光的眸子飞快地看了杨炯一眼,眼神清澈纯净,带着一丝被肯定的感激和羞愧,随即又迅速垂下。

杨炯端着茶盏,目光在媄子那张因羞涩而愈发显得楚楚动人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这女子确实如王修所言,温婉柔顺,行事有度,且身世堪怜,令人见之生悯。

他微微颔首,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些许:“能理清内务,亦非易事。你姐姐既说你好,自然是好的。”这话虽平淡,却已是难得的肯定。

媄子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一抹惊喜的光彩,如同星花木兰在暗夜中悄然绽放,那苍白的脸颊也因激动而泛起一层生动的红晕。

她再次深深福下:“谢姐夫嘉许。”声音虽轻,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王修看在眼里,心中暗喜,面上笑容愈发明媚。她放下茶盏,又指着池沼对面一片略显荒疏的庭院:“夫君再看那边,便是‘飞香舍’了。那里曾植满名贵的牡丹,是我母后生前最喜爱的居所。可惜……”

她语气微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逝,“自母后疯癫,那里便渐渐荒芜了。如今杂草丛生,牡丹已是数年未开了,看着也觉凄凉。”

王修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如同羽毛般飘落在寂静的亭中,“这宫苑之中,一草一木,一殿一阁,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旧事,多少身不由己。”

她的话语轻柔,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然而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物是人非、身世飘零之感,却沉甸甸地压在听者心头。

杨炯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王修低垂的眼睫上。她的侧影在亭外纷飞的花瓣映衬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坚韧交织的美,那慵懒姿态下深藏的孤寂与沧桑,此刻毫无保留地流淌出来。

他知道,王修是在用这满目繁华下的疮痍,用这无法磨灭的伤痛记忆,不动声色地诉说着她对这片土地难以割舍的责任,为她母后,为她妹妹媄子,也为那些同样身不由己的、如浮萍般飘零的旧人。

杨炯沉默地啜了一口茶,清苦的茶汤滑入喉中,却未能冲散心头那点沉郁。他抬眼望向那片荒芜的飞香舍,残垣断壁隐在茂盛的杂草之后,昔日的牡丹花圃只剩下几株顽强的野花在风中摇曳。

王修的话语,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将眼前破败的庭院与她幼时在皇宫各处攀爬的身影、与她口中毒发噬心的惨痛、与她为复仇而踏过的尸山血海悄然串联。这片土地,对她而言,从来不是荣耀的冠冕,而是浸透血泪的荆棘王座。

王修似乎察觉到杨炯的沉默,侧过脸,对着他绽开一个极明媚的笑容,瞬间将那点哀愁驱散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低语只是杨炯的错觉。

王修起身,裙裾拂过光洁的石凳:“好啦,莫让这些陈年旧事扰了夫君的兴致。前面还有几处景致颇可一观,夫君随我来。”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清晨微凉的触感,轻轻拉住杨炯的衣袖。

杨炯被她拉着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媄子。那少女依旧安静地侍立在旁,方才的惊喜红晕已褪去大半,又恢复了那种带着轻愁的娴静。

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双手无意识地交叠在身前,指尖缠绕着腰间丝绦上垂下的流苏。

阳光透过稀疏的花枝,在她浅碧色的襦裙上跳跃,勾勒出单薄得近乎透明的身形。她就像一株生长在废墟缝隙里的星花木兰,柔弱,却带着一种无声的、近乎固执的生命力。

三人复又前行。

王修巧笑嫣然,指点着各处景致,声音清越如初:“夫君瞧见那处水车了么?是仿照大华农家的式样所建,引的是玉带河的水,虽只是个摆设,倒也有几分野趣。还有那边,是前朝嵯峨天皇留下的诗碑亭……”

她兴致勃勃,仿佛要将这宫苑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件风物,都细细地掰开了揉碎了,呈现在杨炯眼前。

媄子则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时而因姐姐讲述的趣事掩唇轻笑,那笑容含蓄而温婉;时而在王修目光扫来时,回以一个乖巧的点头。

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杨炯挺拔的背影,带着一丝好奇,一丝敬畏,更多是小心翼翼的探寻。当杨炯的目光无意间与她相遇时,她便如受惊的小鹿般飞快移开视线,脸颊再次染上淡淡的红晕,手指将流苏绞得更紧了几分。

王修的话语滔滔不绝,从一处亭台说到另一处假山,从一株古木讲到一段逸闻。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导览之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更绝口不提任何与权位、与归期相关的字眼。

然而,王修引着杨炯前行的方向,却总是不着痕迹地掠过那些象征着天皇权柄的核心殿宇,那正在重建的三大殿处。

王修只是远远指点,并不靠近,但那无声的暗示,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烙印在杨炯的心上。

杨炯任由她挽着,沉默地听着,目光看似落在四周景致上,实则心绪早已翻涌如潮。

王修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地展示着倭国的“风物”,越是这般拐弯抹角地夸赞媄子的“稳妥”,他心头那点被强行压下的疑虑与冷意就越是清晰。

家族庞大的开支,各条战线上的巨大投入,李嵬名前车之鉴,还有菖蒲腹中尚未出世却已牵动家族未来布局的骨血。这些沉甸甸的现实,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他心口。

终于,当王修引着他来到一处名为“千岁台”的高地,俯瞰着下方层叠起伏的宫殿群,正欲再次开口细数某座偏殿的典故时,杨炯的脚步顿住了。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王修那张因兴致勃勃而愈发光彩照人的脸上。晨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樱花瓣偶尔落在她鬓边,更添几分妩媚。

然而,杨炯的眼底却是一片沉静的深潭,没有丝毫涟漪。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花间的微风:

“怎么?”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王修含笑的眼眸,“做了这樱町天皇,便不认我这个‘穷’夫君了?嗯?”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穷”字,带着一丝冰冷的揶揄,“今日这般殷勤备至,拐弯抹角,又是引荐媄子,又是细数风物。这般煞费苦心地讨好,可是暗地里又盘算了什么‘坏心思’,要我这‘穷’夫君替你掏空王府的家底,填你这倭国的无底洞?”

王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挽着杨炯手臂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掐进他的皮肉里。

然而,这失态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下一刻,王修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将整个身子都软软地依偎过来,螓首微侧,靠在他肩头。

馥郁的暖香混合着樱花的清甜气息,丝丝缕缕钻入杨炯的鼻端。她抬起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带着一种熟透蜜桃般的慵懒甜腻,红唇微微嘟起,声音更是娇嗲得能滴出水来:

“哎呀呀,我的好夫君,你这可真是冤枉死妾身了!”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无限委屈,“妾身一颗心,日日夜夜都只系在你身上,系在咱们王府上,何曾有过半点旁的心思?”

她伸出另一只手,用那春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了戳杨炯坚实的手臂,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一丝挑逗的意味,“你瞧瞧,你瞧瞧,这倭国的天皇冕旒,压得妾身脖子都酸了,哪有在长安家里,被你抱着晒太阳舒服自在?”

王修仰着脸,眼神湿漉漉的,如同蒙着水雾的深潭,直勾勾地望着杨炯,带着一种能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妩媚:“妾身对天发誓,对杨家列祖列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