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风起洛阳

五月的洛阳,已然有几分暑气,白日里熏风微燥,到了夜间,却犹自存着一丝清冽。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长街深巷,皆被浓墨般的夜色浸透,偶有夜风拂过,便惹得檐下灯笼轻晃,在青石板上投下些捉摸不定的、摇曳的昏黄光影,更衬得周遭死寂沉沉。

梆!——梆!——梆!

单调的更声响起,敲破了这粘稠的夜。

更夫刘老三,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三晃,肩上那根磨得溜光的梆子棍也似有千斤重。他猛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浊泪,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露出豁了口的黄牙。

这哈欠打得浑身骨头都松了,一股急迫的尿意却陡然从小腹升腾起来,火烧火燎。

“这劳什子的活计,熬煞个人……”他嘟囔着,左右张望,巷口拐角处,一面废弃砖墙的阴影浓重,正可遮蔽些形迹。

他急急闪过去,背对着空寂的长街,解了裤带。憋了许久的热流终于畅快地奔涌而出,浇在墙根的尘土和几丛野草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刘老三半眯着眼,享受着这片刻的轻松,心神正自松懈。

忽地,头顶上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异响。非风非雨,倒似极薄极韧的皮革被无形巨力骤然撕裂,发出“嘶啦——嗡——”一声尖利怪响,直刺耳膜。

这声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仿佛能钻透骨头缝。刘老三浑身一激灵,尚未撒尽的尿意瞬间吓得缩了回去,裤裆里一片冰凉湿腻。

他猛抬头看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只见离地约莫两丈高的半空里,竟悬着一物。其形初看恍若一顶巨大斗笠,边缘却非竹篾的圆润,而是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令人心悸的锯齿状轮廓,仿佛被无形巨口啃噬过一般。

那物通体散发着一种幽冷、粘腻、非金非石的光泽,青不青,绿不绿,惨惨淡淡,如同深潭底浸泡了百年的腐铜,幽幽地、无声地悬浮着。

更骇人的是斗笠中央,本该是笠顶的位置,此刻却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深不见底、浓黑如墨的圆洞。那黑洞仿佛有生命般,正缓缓地、贪婪地“吞噬”着周遭本就稀薄的夜光,偶尔竟从洞底深处闪出一点针尖大小、猩红如血的幽芒,倏忽即逝,快得让人疑是错觉,却足以令人魂飞魄散。

刘老三只觉头皮炸开,浑身血液瞬间冻住,连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那斗笠状怪物的幽光映在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一片死灰。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破风箱被猛地堵死,连一声完整的惊叫都卡在胸腔。他想跑,双腿却如同被钉死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纹丝不动,唯有上下牙关剧烈地磕碰着,咯咯作响。

就在他僵立如木偶的瞬间,那悬浮的“斗笠”竟猛地飞向他,那点猩红幽芒再次闪现,竟似一只择人而噬的妖怪独眼。

紧接着,那怪物挟着一股阴冷刺骨的腥风,直直地朝着刘老三俯冲下来。其势快如鬼魅,无声无息,只有那锯齿状的边缘撕裂空气,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极其细微的“嘶嘶”声,转瞬已迫近头顶。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从刘老三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尖利地划破死寂长夜。

这濒死的绝望呼喊,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沉睡的洛阳城上。

“哪个杀千刀的?!半夜三更号丧呢!”巷子左侧的院门“哐当”一声被粗暴推开,探出一个光着膀子的粗壮汉子,睡眼惺忪,满脸横肉,因被吵醒的怒气而扭曲着,手里还拎着半截充当武器的粗木门栓。

几乎是同时,右侧院门也“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灰布褂子的干瘦老汉揉着眼骂骂咧咧:“作死啊?还让不让人安生!”

更远处,几户人家的窗户也亮起了灯,传来妇人低低的埋怨和孩童被惊醒的啼哭。

刘老三哪里还顾得上回应?

那顶催命的“斗笠”已悬在他头顶不过一尺,幽光几乎罩定了他整个头颅,那黑洞洞的“笠口”仿佛一张咧开的大嘴,散发着浓烈的死气。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的麻痹,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呜咽,猛地转过身,连滚带爬地朝着巷口亮着灯笼的主街方向亡命狂奔。裤子湿漉漉地贴在腿上,狼狈不堪,可他全然不顾,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老三?你撞鬼了?!”光膀汉子借着主街灯笼透进巷口的微光,勉强看清了刘老三那张因极度恐惧而完全变形的脸,如同见了活鬼。

他顺着刘老三奔逃的方向抬眼望去。

“我的娘啊!!!”那汉子脸上的怒容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种纯粹的惊骇彻底取代,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手中的木门栓“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剩下“嗬嗬”的抽气。

另一侧的老汉,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干瘦的身子筛糠般抖起来,指着那悬浮的、正紧追刘老三而去的诡异“斗笠”,喉咙里咯咯作响,半晌才挤出一丝变了调的嘶喊:“妖……妖怪!妖怪杀人呀!”

这嘶喊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刚刚涌出的零星几人。

一个刚披衣出来的家丁,顺着老汉颤抖的手指望去,登时“妈呀”一声怪叫,连滚带爬地缩回门内,只余半张煞白的脸贴在门缝处,抖得厉害。

先前亮灯的窗户纷纷猛地推开,更多的脑袋探了出来,随即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和压抑不住的惊呼。

“老天爷!那是什么东西?!”

“斗笠!会飞的斗笠!”

“它在追刘老三!快看!它……它在发光!那中间……中间是黑的!深不见底!”

……

惊呼声、询问声、牙齿打颤声混杂在一起,在死寂被打破后又迅速凝聚成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群体恐惧。

巷口处,聚拢的人影多了起来,但无人敢上前一步,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死死盯着巷中那场无声的死亡追逐。

只见那“斗笠”如影随形,始终悬在刘老三头顶上方尺许,那点猩红幽芒在黑洞深处时隐时现,冰冷地锁定着下方亡命奔逃的身影。

刘老三的喘息粗重如拉风箱,脚步踉跄,每一次脚掌踏在青石板上都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

“扑通!”一块凸起的青石板绊住了他灌了铅的脚。

刘老三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如同一个沉重的破麻袋,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街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挣扎着想撑起身,手臂却软得如同面条。

就在他扑倒的刹那,那一直紧追不舍的“斗笠”猛地向下一沉,几乎贴住了他的后脑勺,幽冷的青光瞬间将刘老三倒伏的身形完全笼罩。

黑洞洞的笠口对准了他的头颅,那点猩红的幽芒骤然亮起,如同地狱睁开的独眼,死死钉在目标之上。

紧接着,那“斗笠”周身幽光猛地一炽,仿佛内部的能量瞬间爆发,发出一阵极其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光芒骤然熄灭,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了。

没有烟雾,没有残影,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微弱的夜风拂过,卷起几片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更添阴森。

刘老三扑倒的地方,一团模糊的人形黑影趴在青石板上,一动不动。

巷口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三……三哥?”那光膀汉子最先从极度的惊骇中找回一丝力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探着喊了一声。

巷子里只有风声呜咽,无人回应。

“老……老三?”老汉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带着哭腔,同样石沉大海。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所有人。

先前探出头的家丁,此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会惊动那刚刚消失的妖怪。窗缝后、门缝里,无数双眼睛惊恐地注视着巷子深处那团沉寂的黑影。

终于,光膀汉子把心一横。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粗木门栓,紧紧攥在手里,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足毕生的勇气,然后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朝着刘老三倒伏的地方挪去。

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脚步声在死寂的巷子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擂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他身后的老汉和几个胆大的邻居,也屏息凝神,瞪大了眼睛看着。

汉子终于挪到了刘老三身边,他先是警惕万分地环顾四周,尤其是头顶那片深邃的黑暗,确认再无那妖物的踪迹,这才慢慢蹲下身。

借着远处主街灯笼透进来的一丝微光,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探刘老三的鼻息。

手指刚触到刘老三冰凉僵硬的面颊,汉子浑身猛地一颤,他强压着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两根手指哆哆嗦嗦地移到刘老三的鼻孔下。

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都没有!

他还不死心,又猛地将耳朵贴到刘老三的胸口,同样死寂一片,只有冰冷的衣衫触感。

“啊——!!!”一声比刘老三先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从汉子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一屁股重重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巨大的恐惧彻底击溃了他,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爬退,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眼神涣散,涕泪横流,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嚎:

“死……死了!刘老三死啦!”

“帽妖!是帽妖!帽妖杀人啦——!”

“帽妖杀人啦!快跑啊——!!!”

……

他一边连滚带爬,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那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怖。

巷口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尖叫、哭喊、推搡、跌倒……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勇气荡然无存,所有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刚刚吞噬了一条生命的恐怖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