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风起洛阳(第2页)
恐慌如同瘟疫,伴随着那汉子撕心裂肺的“帽妖杀人”的嚎叫,迅速向四周的街巷、院落、乃至整个沉睡的洛阳城蔓延开去。
没过多久,一阵杂沓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器甲胄的碰撞声,由远及近。七八个巡街的武侯,提着灯笼,挎着腰刀,神色紧张地冲进了巷子。
“何事喧哗?!”为首的队正厉声喝问,声音在寂静的巷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惊魂未定、缩在巷口瑟瑟发抖的目击者们,最后落在那光膀汉子身上。
汉子瘫坐在墙角,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手指着巷子深处刘老三倒卧的方向,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队正眉头紧锁,一挥手,带着两个手下,提着灯笼,警惕万分地一步步走向那团黑影。
灯笼的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刘老三的尸身,依旧保持着扑倒的姿势,脸朝下埋在臂弯里,身体僵直。队正蹲下身,用刀鞘小心地拨了拨刘老三的肩头,毫无反应。他又伸手探了探脖颈,触手冰凉僵硬,脉搏全无。
队正脸色凝重,与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
“人确实没了。”队正站起身,沉声道,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传开,让后面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骚动低语。
他环视众人,沉声问道:“方才何人看见?究竟发生何事?那‘帽妖’又是何物?细细说来!”
然而此刻,恐惧早已在众人心中发酵膨胀。面对武侯的询问,七嘴八舌的叙述瞬间炸开。
“大人!小人亲眼所见!”光膀汉子被同伴扶起,心有余悸地抢先道,声音依旧发颤,但添了几分绘声绘色,“那帽妖……大如磨盘!悬在半空,无声无息!青惨惨的光,中间一个黑窟窿,深不见底!那……那黑窟窿里,还……还冒红光!像……像一只恶鬼的眼睛,死死盯着刘老三!”
他边说边比划着,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头顶的黑暗,仿佛那怪物随时会再现。
“何止是盯着!”旁边一个穿着绸衫、像是小商贾模样的中年人抢过话头,额上冷汗涔涔,“它追着刘老三跑!快得像鬼影子!刘老三跌倒的时候,那帽妖‘嗡’地一下罩下去!小人看得真真儿的,它……它好像吸走了刘老三的魂魄!小人仿佛听见……听见一声极轻的、被掐断的惨叫!”
“对对对!”旁边一个干瘦的老妇,正是先前开门的赵嬷嬷,此刻拍着大腿,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的笃定,“老婆子活了六十多年,也没见过这等邪祟!那东西,它能穿墙!我亲眼看见它追刘老三时,影子一晃,就从我家院墙的砖缝里透过去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不是妖法是什么?它……它定是专来勾魂索命的!”她言之凿凿,引得周围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穿墙?”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如纸,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稳,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发飘地接口,“《妖魔志》里似乎记载过南方有‘飞头獠’,夜间头颅离身飞行,以耳为翼。这帽妖,莫不是……莫不是某种妖物的头颅所化?专食人脑髓精气?”
他引经据典,更是给这妖物凭空增添了几分古老而邪恶的意味。
“吃小孩!它肯定吃小孩!”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带着哭腔尖叫起来,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仿佛那无形的帽妖随时会扑下来,
“前街李婶家的阿宝,前些日子夜里总是哭闹,说看见窗外有东西……如今想来,定是这帽妖在作祟!它……它是专挑小儿下手的!”
这毫无根据的联想,瞬间戳中了在场所有为人父母者最深的恐惧,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哭泣和更深的骚动。
“它……它还会变!”光膀汉子仿佛又想起了新的“细节”,急切地补充道,“罩住刘老三的时候,小人恍惚看见那帽妖的边儿……像……像长出了无数细小的、黑色的爪子!像……像蜘蛛腿!一闪就不见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胡乱挥舞着,仿佛要将那恐怖的幻影从眼前驱散。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邪乎。队正不敢托大,只能将众人连同刘老三尸体带回府衙,请大人定夺。
西京留守王嗣宗端坐于府衙正堂之上,四周烛火通明,映着他一张方正严肃、不怒自威的方脸。
王嗣宗年约五旬,颌下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紫色官袍,腰束玉带。听着堂下众口纷纭、越说越离谱的叙述,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如同刀刻斧凿的深沟。
起初尚能按捺,待听到“吸魂”、“穿墙”、“长爪”、“专吃小儿”等荒诞不经之词时,他眼中最后一丝耐心彻底耗尽,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一声脆响,震得堂下嗡嗡作响,也瞬间压住了所有嘈杂。
“住口!一派胡言!”王嗣宗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毫不掩饰的怒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分明是尔等目眩神迷,以讹传讹,将些光影晃动、夜枭惊飞之事,妄加附会,编排出这等耸人听闻的鬼话!简直是无稽之谈,愚不可及!”
他目光如电,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百姓,最后落在仵作身上。
仵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经验丰富,此刻在留守大人的威压下,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验!”王嗣宗只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
“遵命!”仵作躬身领命,再次走到堂中摆放的刘老三尸身旁。在留守大人和众多衙役、百姓的注视下,他动作沉稳,一丝不苟。
先是仔细解开刘老三的衣物,露出尸身,用灯笼近距离仔细照射、检查全身皮肤,寻找任何可能的伤口、淤痕、针孔。
只见刘老三肤色青白,体表却异常“干净”,除了扑倒时在额头、手肘处留下的几处轻微擦伤和淤青外,再无任何新鲜破损之处,更无利器或钝器造成的致命伤。
仵作又取出一根细长的银探针,小心地探入刘老三的口腔深处,轻轻刮取喉部及胃部上端的残留物。
片刻后取出,银针通体光亮,并无丝毫变黑迹象。
他又翻开刘老三的眼睑,观察瞳孔,只见瞳孔散大,眼白处密布着细小的、树枝状鲜红血丝,这正是极端惊惧吓死的典型特征。
他再掰开刘老三紧握的拳头,指甲缝里只有泥土草屑,并无搏斗抓挠留下的皮屑或血迹。
最后,他再次按压尸身各处骨骼关节,确认无骨折脱臼。
一系列检查完毕,仵作转身,对着王嗣宗深深一揖,声音清晰沉稳地禀报道:
“禀大人!经卑职详验,死者刘老三,男,年约四旬。尸身无利器、钝器所致致命外伤,亦无扼颈、捂口鼻等窒息痕迹。
周身骨骼完好,无折损。口鼻、喉部无异物堵塞。以银针探其喉胃,针色如常,无毒发迹象。
唯其双目圆睁,瞳孔散大,眼白血丝密布,状若蛛网,此乃‘血灌瞳仁’之象;其面容扭曲,口唇微张,指爪深陷入掌,印痕清晰,显是惊怖至极,心神瞬间溃散所致。
卑职断言,此乃猝发心风,惊惧过度,胆裂魂飞而亡。非外力加害,更非……非邪祟所为!”他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目光扫过堂下,笃定非常。
王嗣宗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对仵作的结论显然十分满意。
他再次看向堂下那些脸色煞白、犹自惊疑不定的百姓,语气严厉而不容置喙:
“尔等可听清了?刘老三之死,乃其自身劳碌过度,心志不坚,偶遇夜枭惊扰或眼花看错,便自惊自吓,以致心胆俱裂而亡。此乃意外,非关鬼神!什么帽妖作祟,纯属无稽之谈!”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炬,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扫视众人:
“自即日起,巡街武侯加派人手,衙役增派双倍,日夜轮值,加强各坊巡查!凡遇无事生非、妄言鬼神、散布恐慌者——”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寒意,“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至于尔等,”他指向那些目击者,“各自归家,安分守己!休要再胡言乱语,扰乱民心!再有妄言帽妖者,以妖言惑众论处!来人!送他们回去!”
王嗣宗一挥手,两队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巡街武侯立刻上前,半劝半押地将那群心有不甘、欲言又止的百姓“护送”出了府衙大门。
“唉……这……这怎么就……”光膀汉子被推搡着,还想回头争辩。
“嘘!少说两句吧!没听见大人说‘严惩不贷’吗?”旁边的老汉赶紧拉住他,声音压得极低,满是无奈和恐惧。
“可……可我们明明看见了。”那小商贾模样的中年人也是满脸不服,但看着衙役按在刀柄上的手,终究没敢再说下去。
“看见什么了?仵作说了,是吓死的!自己吓死的!”一个衙役在旁边冷冷地插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结论。
“是极是极,自己吓死的……”人群中响起几声微弱而苦涩的附和。
百姓们被驱散,府衙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王嗣宗那张威严而冰冷的脸。他们走在依旧昏暗的街道上,彼此交换着惊魂未定的眼神,低声的议论却如同暗流,更加汹涌地涌动起来。
“自己吓死的?说得轻巧!那东西……那帽妖,我可是看得真真儿的!”
“就是!吸魂!穿墙!仵作验不出伤,那才更可怕!说明那帽妖杀人于无形!”
“王大人……他是不信,还是……不敢信?”有人压低了声音,带着深深的疑虑。
“嘘!慎言!你没听见吗?再乱说,要抓人的!”立刻有人紧张地制止。
“可……可这心里,怎么就这么慌呢?”抱着孩子的妇人声音带着哭腔,下意识地搂紧了襁褓,“那帽妖……真要是专吃小孩可怎么办啊……”
……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并未因官府的否定而退去,反而在压制下无声地蔓延、渗透。
这一夜,注定是洛阳城无数人的不眠之夜。
次日,天光大亮,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暖意,无力地照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一股无形的寒流,早已随着昨夜“帽妖杀人”的消息,如同瘟疫般悄无声息地席卷了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