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风起洛阳(第3页)

平素熙熙攘攘的南市,此刻冷清得令人心悸。往日吆喝声震天的摊贩,十停中倒关了六七停。稀稀拉拉开着的几个摊子前,也门可罗雀。

卖炊饼的王婆,守着冷清的摊子,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愁苦地对着旁边同样没什么生意的卖菜老汉低语:“老张头,听说了吗?东城那边……昨儿夜里,可不止刘老三一个遭殃!”

卖菜的老张头警惕地左右看看,才凑近些,声音压得如同蚊蚋:“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她娘家表弟,就在东城当差,天没亮就偷偷跑来送信儿了!说是帽妖又现了形,就在永丰巷那边!一家……一家三口啊!”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脸上肌肉抽搐着,“悄没声息的,全……全都没了!早上发现时,门闩得好好的,屋里东西一点没乱!仨人躺在炕上,脸都是青的,眼珠子瞪得溜圆!跟……跟刘老三那模样,一模一样!”

他越说越怕,声音抖得厉害,“官府的人天没亮就封了那院子,不许人靠近,也不许声张。王大人下了死命令,谁传砍谁的头!”

“我的老天爷啊!”王婆吓得手里的炊饼差点掉地上,脸白得像纸,“一家三口?!悄无声息?!这……这帽妖……它……它真是勾魂的厉鬼不成?”

不远处,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子歇在墙角,正被几个缩在门洞里的闲汉围着。

货郎一脸神秘,唾沫横飞:“千真万确!我二舅姥爷家的邻居,就在衙门里当文书!他说啊,府衙后头那仵作房,昨儿夜里就没消停过!抬进去的……可不止一具!都是那副模样!身上没伤,就是活活吓死的!王大人气得拍了桌子,说谁敢泄露半个字,立刻下大狱!可这纸,它包得住火吗?”

“不止一具?!”一个闲汉倒抽一口凉气。

“听说那帽妖,能大能小!”另一个闲汉接口道,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的想象,“白日里能缩成个草帽大小,藏在人家檐下阴影里!夜里就变大出来吃人!专吸人阳气!被它盯上的人,跑都没处跑!它……它还能分出好几个影子!昨晚上西城那边,有人说同时看到三四个‘帽妖’在不同的巷子上空飘!”

“何止啊!”货郎见吸引了听众,更加添油加醋,“城西头铁匠铺的李大,你们知道吧?五大三粗的汉子!今儿早上被人发现,直挺挺地死在自家打铁炉子边上了!手里还死死攥着打铁的大锤呢!炉火都还没熄!你们说,不是帽妖,谁能悄没声地弄死他?连个动静都没有!”

流言如同被飓风卷起的野火,在死寂压抑的洛阳城里疯狂燎原。每一个细节都在口耳相传中被不断放大、扭曲、再创作。

“帽妖”的形象也从最初的斗笠状飞行物,迅速膨胀、变异成一个拥有无数恐怖神通、不可名状的邪恶存在。

能穿墙遁地、能分身化影、能大小如意、专在子夜索命、吸食生魂、尤喜小儿精血。

官府越是严禁谈论,这禁忌的话题就越是如同发酵的毒酒,在人们心底酝酿出更深的恐惧。

恐慌配合流言,彻底失控。

夜幕,再次笼罩洛阳城。

然而今夜,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闩顶得死死,窗户缝隙都用布条甚至木板死死钉住。

屋内,灯火通明,油灯、蜡烛点得比除夕守岁还要亮堂。昏黄的光晕从千百扇窗棂透出,映照着空寂无人的街道,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这死寂的城池衬托得如同幽冥鬼域。

无数人家,男女老少挤在堂屋或炕上,无人敢睡。壮年汉子们紧握着菜刀、柴刀、顶门杠,甚至锄头、铁锹,坐在门后、窗下,耳朵竖得如同受惊的兔子,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每一次夜风掠过树梢的呜咽,每一次野猫窜过屋脊的轻响,甚至远处传来的隐约狗吠,都能让屋里的人惊得浑身一颤,攥着“武器”的手心满是冰冷的汗水。

妇人们紧紧搂着孩子,低声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自己的声音却抖得厉害。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灭顶的恐慌,睁着惊惧的大眼,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不敢哭闹。

子时刚过。

“啊——帽妖!帽妖来了!救命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第一滴滚油落入冰水,骤然从城东某个巷内炸响。

紧接着,恐惧再次被点燃。

“妖怪!房顶上有东西!在发光!!”

“西边!西边也有!快看天上!”

“孩儿他爹!门……门闩在动!外面……外面有东西在撞!”

“帽妖吃人啦——!”

“救命——!”

……

惊恐万状的呼喊、撕心裂肺的哭嚎、绝望的求救声,此起彼伏,如同瘟疫爆发般,从城东蔓延到城西,从城南席卷到城北,将整个洛阳城彻底淹没。

“快!城东永丰巷!有民户呼救!”

“报!西市胡记绸缎庄掌柜家,惊见妖光!”

“城南安业巷!多人目睹异物飞掠!”

“城北……城北也有多处示警!”

……

急促的梆子声、铜锣声在街头巷尾疯狂响起,伴随着巡街武侯和衙役们嘶哑的呼喝和杂沓纷乱的奔跑声。

原本按王嗣宗命令加强巡逻的队伍,此刻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蚂蚁,彻底乱了阵脚。刚扑向东边一处“妖踪”,西边又传来更凄厉的呼救;赶到城南,城北的锣声又敲得震天响。

人影幢幢,在昏黄摇曳的灯笼光影里疲于奔命,兵刃甲胄的碰撞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慌乱。

然而,等他们赶到事发地,除了看到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听到语无伦次的惊惶描述,以及空无一物的夜空和死寂的屋顶,什么也没找到,什么也没看到。

这一夜,洛阳城无人入眠。千百盏灯火彻夜长明,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那令人崩溃的尖叫和骚动才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去。

次日,恐慌如同溃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洛阳城最后一丝秩序。王嗣宗严令封口的消息,反而如同插上了翅膀,裹挟着昨夜全城爆发的“帽妖袭击”,以更加离奇、更加恐怖的面目,疯狂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东城昨夜死了十几个!帽妖成群结队地来!黑压压一片!”

“岂止!帽妖会喷毒雾!沾上一点,人就僵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吸干!”

“官府在偷偷运尸首出城烧呢!怕引起大乱!王大人……他这是要捂盖子啊!”

“捂得住吗?西城张员外家,深宅大院,三重门闩!今早发现,一家老小五口,全死在床上!门窗完好无损!不是帽妖穿墙进去的,还能是啥?”

“完了完了……这洛阳城……待不得了!帽妖这是要屠城啊!”

……

谣言甚嚣尘上,每一个版本都足以让人魂飞魄散。官府的公信力在极度的恐慌面前,荡然无存。王嗣宗的禁令,成了最大的笑话,也成了“官府无能,刻意隐瞒”的铁证。

日上三竿,阳光惨白地照在洛阳城的主街。这条昔日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通衢大道,此刻竟空旷得如同废弃多年的古战场,青石板路面反射着刺眼的光,却照不见几个人影。

两旁的店铺,十有八九都紧紧关闭着门板,仅有的几家开着门的,也门可罗雀,伙计无精打采地倚在门框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脸上写满了惊惧和茫然。

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匆匆走过,也是低着头,脚步飞快,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头顶的天空,仿佛随时会有那索命的“帽妖”俯冲下来。

整座城池,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萧条之中,繁华褪尽,生机断绝,真真如同一座巨大的、活着的坟墓。

洛阳南城门,高大的门楼投下深沉的阴影。洛阳转运使张旻,一身绯色官袍,独自一人静静地伫立在阴影的边缘。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一双眼睛深邃沉静,此刻正凝望着眼前这条空无一人的、死寂的长街,眼神复杂难明。

良久,他缓缓收回目光,他伸手探入怀中,郑重地取出一个用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奏折。

那奏折的封皮上,墨迹犹新,上书:“为洛阳妖帽事,劾西京留守王嗣宗讳灾渎职,请旨严查疏”。

他并未回头,只是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将此奏,直送长安中枢。事态紧急,关乎洛阳一城安危,社稷人心,不容片刻耽搁!”

一个穿着毫不起眼灰色布衣、面容普通的太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张旻身后的城门洞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步履轻捷,动作无声,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偶尔闪过一丝与其平凡外表绝不相称的锐利精光。

“张大人心系社稷,明察秋毫,果敢善断。”老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公主殿下慧眼识人,老奴佩服。”他话语平淡,但那句“公主殿下”和“慧眼识人”,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张旻紧绷的心弦上激起一圈微澜。

张旻面上并无得色,反而眉头锁得更深,他摆摆手,目光依旧投向那死寂的城池深处,声音压得更低:“事不宜迟,速去速归。此间风云诡谲,恐生不测。莫要误了公主的大事。”

“老奴省得。”老太监眼中那抹精光再次一闪而逝,不再多言,将奏折仔细贴身藏好,对着张旻微微一躬身,随即转身,脚步看似寻常,却异常迅捷,几个闪身便混入了城门附近稀疏的人影之中,如同水滴入海,瞬间消失不见。

是夜,都城如死,闾阎尽闭,唯烛影摇动。

未几,惊传转运使张旻暴卒于私第,无创无鸩。

百姓皆言帽妖复作,王嗣宗闻之,知事不可缓,遂单骑夜驰,星赴长安。

由是讹言愈炽。

风起洛阳,终撼于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