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2章 嗣争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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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长安,本该是流金溢彩、人声鼎沸的时节。此刻却似蒙了一层灰翳,连那往日明晃晃的日头,也显得有气无力,透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昏黄的光。
长街两侧,朱门绣户紧闭者十之七八,开着的铺面也大半门可罗雀,掌柜伙计倚在门框上,脸上刻着深深的惊惶与倦怠。空气中浮荡着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焦躁。
“听说了么?昨儿夜里,安乐巷孙大娘家的屋顶上,蹲着个黑黢黢的影儿,眼珠子血红,跟灯盏似的!孙大娘一嗓子没嚎出来,就背过气去了!”一个卖炊饼的汉子压低了嗓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卖果子的老翁脸上。
老翁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报,上面墨迹淋漓画着个狰狞鬼影,头戴怪帽,双眼如血窟窿:“何止!瞧瞧这个!城西李大娘家的小孙子,才五岁,活生生让帽妖摄了魂去,天亮时在城外乱葬岗子找到的,浑身冰凉,就剩一口气吊着了!啧啧,作孽啊……”
一队金吾卫披坚执锐,铁甲碰撞声在空旷的街面上显得格外冷硬刺耳。他们目光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行人。
摊贩们噤若寒蝉,缩着脖子,眼珠子随着兵士们的步伐转动,唯恐惹上无妄之灾。
就在这死水般的压抑里,一抹素色悄然流动。
来人素色长裙,别无纹饰,只在裙裾边缘用银线绣着极细密、几乎看不真切的红梅。乌发如云,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支温润无瑕的白玉簪。如此素净,却偏生叫人挪不开眼。
不是李淑还能是谁?
她步履从容,行走于这惶惶然的街市,那张脸,便是在这黯淡的天地间,也仿佛自带了柔光。眉含青黛,唇绽红樱,尤其是一双眸子,盈盈若秋水,顾盼流转间,天然一段风流蕴藉。
纵是此刻长安城人人自危,惊弓之鸟,那目光偶然扫过之处,也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头如被羽毛轻轻搔过。
“大公主安!”一个胆大的青年汉子,躲在自家铺面的布幌子后,憋红了脸,猛地喊了一声。
李淑脚步微顿,侧首望去,唇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那笑意如同春冰乍破,瞬间点亮了周遭几张惶恐的面孔。
汉子激动得手足无措,旁边几个探头探脑的也咧开嘴,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连空气中那无形的重压都似乎松动了一瞬。
然而这微澜只泛起一瞬,待那素色身影行过,众人脸上的光彩又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更深的忧惧覆盖,缩回各自的角落,继续窃窃私语着帽妖的恐怖。
李淑一路缓行,渐渐离了喧闹的十字街,转入一条略显僻静的街巷。巷子尽头,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掩映着一座古刹的山门。
那山门并不巍峨,甚至有些斑驳陈旧,青石阶缝里钻出茸茸的细草。门额上悬一黑漆匾额,三个斗大的字——“青龙寺”。
字是墨色,却非寻常佛寺题额的圆融平和。那笔锋凌厉峭拔,如刀劈斧凿,转折处透出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刚硬气,像是要将这佛门清净地也戳出几个洞来。传闻此三字乃初代主持惠果禅师亲笔,果然名不虚传。
山门两侧,镌着一副楹联:“青峰叠翠云生处,龙涧鸣泉月照时。”
字迹与匾额同出一源,少了佛门的出世之念,倒平添几分山水间的清幽孤绝,与这闹市一隅的寂静相得益彰。
往年此时,正是牡丹竞放、游人如织的盛景。如今偌大的寺前,却空寂无人。只有风吹过古柏的枝叶,发出呜呜的低咽,愈发衬得此地幽深。
可见,那帽妖的阴云,竟连这佛门净地的香火也一并夺了去。
李淑不再停留,举步迈过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门槛。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直通深处,两旁古柏森森。行不多远,便见右侧一偏殿前,一树开得极盛的魏紫牡丹旁,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着素锦宫装,颜色并不鲜亮,式样也极是简洁。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步摇,凤口衔着一粒圆润的珍珠,随着她微微的侧首,在鬓边轻轻晃动。腰间束着一条深青色丝绦,丝绦上系着一枚小巧的、不甚起眼的玄铁令牌,边缘磨得光滑,隐有暗纹流动,正是梁王妃谢南。
她背对着甬道,正凝神看着眼前那株魏紫,花瓣重重叠叠,色泽浓艳欲滴。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谢南面容端丽雍容,眉宇间却无寻常贵妇的娇柔,反倒蕴着一股沉静如渊的英气,目光清亮锐利,如秋水照寒刃,将眼前的人细细打量了一遍。
李淑紧走几步,行至阶前,敛衽为礼,姿态恭敬:“兰陵见过伯母。”
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谢南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带着点戏谑:“以前唤‘婆婆’,听着倒也是顺耳得很。今日怎么换了称呼?听着反倒生分了。”
李淑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转瞬即逝,只垂了眼睫,盯着自己素色裙裾上那点红梅,并不接话。
当初那声“婆婆”,是她为阻挠李漟而刻意为之,如今她已决意孤注一掷,与李漟拼个鱼死网破,且自知先前种种利用算计,早已伤了情分,这声“婆婆”,如何还能叫得出口?
谢南见她如此,倒也不再穷追猛打,只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揭过,抬手朝那满园锦绣招了招:“罢了。近来长安城里外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难得这青龙寺的牡丹,倒是不管人间闲事,开得正好。正是赏花的时节,莫辜负了。”
李淑依言上前,伸手虚扶住谢南的胳膊,触手只觉那锦缎下的手臂并不似寻常贵妇般绵软,反而隐隐透着柔韧的劲力。
她心头澄澈如镜,知晓这位梁王妃素来不喜自己,此时相召,又在如此敏感时节,必有深意。索性敛了心神,面上浮起温顺浅笑:“伯母说的是。兰陵也正想寻个清净地透透气。”
两人一拍即合,便沿着花间小径缓步徐行。
园中牡丹品类繁多,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各逞妍态。花香浓郁得有些醉人,蝶儿也慵懒地在花间流连。
谢南在一株开得极盛的“青龙卧墨池”前驻足。那花墨紫近黑,花心却晕开一片奇异的金红,在午后的光线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瞧这花,”谢南伸出手指,指尖并未真正触及那娇嫩的花瓣,只虚虚悬在花蕊上方寸许,“开得这般轰轰烈烈,占尽了这一时的风光。可花开花落,自有其时。硬要强留,只怕反伤了根本,连那枝头的绿叶也一同枯槁了去。”
她目光转向李淑,语气温煦如春风拂面,“这人呐,有时也如这花。该盛放时盛放,该收敛时收敛,该远行时远行,方是长久之道。江南水暖,景致又与这北地大不相同,最是养人。若得闲暇,去住上些时日,看看那烟雨楼台,听听那软语,换换心境,也是好的。”
李淑静静地听着,目光也落在那墨紫花瓣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温顺的笑意,却无端让人觉得那笑意是浮在冰面上。
待谢南说完,她只轻轻颔首,应道:“伯母金玉良言,兰陵记下了。”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涟漪。
谢南心中暗叹,知道李淑心思深沉,绝不会如此轻易被点透。她移步前行,行至园子深处,略为背阴的角落。那里孤零零立着一株西府海棠,花期已过,枝头只余零星几朵残花,蔫蔫地垂着,花瓣边缘卷曲枯败,树下落红点点,更显凄凉。与周遭的牡丹盛景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