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2章 嗣争再起(第2页)
谢南驻足于这海棠树下,目光扫过那些憔悴的残花败蕊,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吟道: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埽。人生不得长少年,空守旧恨悔等闲。”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小锤,轻轻敲在人心坎上。那“守旧恨悔等闲”几字,更是意有所指,沉甸甸地坠入这寂静的花园。
李淑脸上的温顺笑意终于敛去了。她抿了抿唇,小巧的下巴微微绷紧。沉默了片刻,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迎上谢南探询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吟道: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园中那些争奇斗艳的牡丹,“海棠自有海棠的心性。若机缘不合,错过了春风,那便让于桃李,兰陵不悔。”
这诗答得再明白不过。自比深藏新绿、隐忍待放的海棠,心意坚定,不为外界所动。若因坚守而错失良缘,亦无怨无悔。那“不悔”二字,更是掷地有声。
谢南目光陡然一凝,如同两点寒星,直直照进李淑眼中。她眉梢微挑,沉声道:“少年人常困于情欲执着,年长者多囿于过往回忆。兰陵,你当真想得透彻了?此路一去,恐再无回头之岸。”那“岸”字,咬得格外重。
李淑却倏然笑了。那笑容在她绝美的脸上绽开,如冰河解冻,春花初放,竟让满园牡丹也瞬间失色。
她抬起纤纤玉手,极自然地捋了捋被微风拂到腮边的一缕青丝,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少女般的俏皮狡黠:“伯母,或许……兰陵能一直这般‘年轻’呢?”她将“年轻”二字咬得又轻又软,带着点戏谑,又似藏着不为外人道的深意。
谢南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她轻轻一甩袖,仿佛拂去什么无形的东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话锋一转:“罢了。听人说,你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常常倦怠,夜间也难得安眠?”
李淑神情恢复如常,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警惕:“劳伯母挂心了。宫内诸事繁杂,千头万绪,不敢有丝毫懈怠。偶有疲乏,也是常情,倒叫伯母见笑了。”
谢南点点头,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李淑依旧平坦的小腹,语气平常:“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言语?正好府里有位女神医,她于岐黄之道颇有心得,尤其善调妇人之症。叫她给你瞧瞧,也好让我安心些。”
话音未落,也不待李淑回应,谢南已朝不远处侍立的一个穿着青布衣裙、容貌清秀的女子招了招手:“宝宝,过来。”
尤宝宝闻声,立刻垂首敛目,脚步轻捷无声地行至近前,先向谢南行了一礼,又转向李淑,微微躬身:“公主。”
李淑看着谢南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又瞥了一眼垂手肃立的尤宝宝,面色微微一变,手下意识地往袖中缩了缩,随即又放松开来。
她脸上重新绽开那无懈可击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少女的娇憨,连连摆手:“不必劳烦神医了!伯母,兰陵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些小症候,歇息几日便好了,真的无碍!”
“胡闹!”谢南轻斥一声,语气却并不严厉,反倒像长辈责备不懂事的孩子,“小症候?你如今身份何等紧要,身子更是马虎不得!宝宝医术精湛,让她瞧瞧,开个安神的方子也是好的。”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淑,再次强调,“也好让我安心!”
李淑与谢南对视片刻,那桃花眼中光影变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半晌,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乖巧的顺从:“伯母一片慈心,兰陵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好歹了。那……就听伯母的。”
“这才乖。”谢南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在李淑扶着她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力道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莫怕,只当寻常诊脉便是。”
尤宝宝得了示下,上前半步,低声道:“公主,请伸右手。”
李淑依言,将右手伸出,搁在尤宝宝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素色丝帕上。那手腕纤细白皙,腕骨玲珑。
尤宝宝伸出三指,轻轻搭上寸关尺三部。她指腹温热,触感稳定。先是垂着眼,凝神感受指下脉息,片刻后,抬起眼,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扫过李淑的脸庞、唇色、眼底,细细观察。
园中一时静极,唯有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梵呗声。谢南看似随意地观赏着身旁一株二乔牡丹,实则全身的感知都凝聚在李淑的手腕和尤宝宝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
尤宝宝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那蹙起的纹路加深,仿佛遇到了极难解的谜题。她搭在李淑腕上的手指,指尖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位置,按得更深了些。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尤宝宝才缓缓收回手。
她眉头紧锁,看向李淑,声音不高,字字清晰:“敢问公主,近日可曾服用过‘钩藤散’?或是加了钩藤、石决明、夏枯草之类的方子?”
李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钦佩,坦然点头:“神医果然慧眼。前几日确因有些烦心,夜间难寐,尚药局依例开了几剂安神散,其中似乎是有钩藤、石决明之类。”
“糊涂!”尤宝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真切的怒意,随即又强压下去,但语气依旧严厉,“此乃平肝抑阳、清泄实火之猛药!公主脉象细弦而数,寸关部尤显躁疾,如珠走盘,尺部却虚浮不稳。此乃阴血暗耗,虚阳浮越,肝风内动之兆!
再服这等虎狼之药,无异于雪上加霜,沸水沃油!岂止是夜间难寐?只怕心慌气短、头晕目眩、五心烦热之症,只会愈演愈烈!难怪公主形容倦怠,神思不属!”
李淑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与懊恼,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原来是吃错了药?怪不得!我说怎么吃了御医的方子,非但不见好,这几日反倒更觉心中烦乱,像是揣了团火似的。若非神医点明,本宫还被蒙在鼓里呢!真是庸医误人!”她语气带着点娇嗔的抱怨,目光却清澈地看着尤宝宝。
尤宝宝定定地看着李淑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眼,那眼底深处,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沉默了几息,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李淑的皮囊,直抵内里。
最终,她眼中的锐利锋芒缓缓收敛,归于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只余下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凝重。
“此等脉象,非一日之功,亦非寻常‘庸医’所能误至此境。”尤宝宝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公主凤体金贵,万不可再轻忽。我现写一个方子,以酸枣仁、柏子仁、茯神为主,佐以生地、白芍、阿胶珠滋养阴血,稍加龙骨、牡蛎以潜阳安神。公主按方煎服三日,一日一剂,不可间断。三日后,我再入宫,为公主细细诊视,届时需依脉象再行调整。”
“好,一切有劳神医费心。”李淑含笑应承,态度温婉亲和。
尤宝宝不再多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青布囊中取出纸笔。那纸是寻常的竹纸,笔也是普通的狼毫。她蹲下身,就着花圃旁一块平整的青石,笔走龙蛇,字迹瘦硬刚劲,与她那清秀温婉的容貌迥异。
不过片刻,一方药笺已成。她吹了吹墨迹,待干透,才双手奉予李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