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6章 糯心
海上浮舟,倏忽已是数日光阴流转。
星斗移转,风涛不息,杨炯所率的船队,劈开万顷碧波,日夜兼程地朝着登州方向驶去。船行海上,时日便显得格外悠长又格外短促,唯有一轮明月,或盈或缺,悬于墨蓝天幕,默默无言。
夜色深沉,海风带着咸腥与凉意,掠过将船高耸的桅杆。杨炯踏着甲板,足下是经年累月海水浸泡、脚步磨砺出的坚实木质,随着行走,发出轻微而熟悉的吱呀声响。
杨炯身形挺拔,黑色劲装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眸子在暗处亮如寒星,警觉地扫视着船队上下左右。
巡夜之事,杨炯从不假手于人。
他行至主桅之下,仰首望去。那粗壮的桅杆如擎天巨柱,直指苍穹。他伸出手,极仔细地抚过桅杆底部与甲板相交的“将军柱”铁箍,又沿着固定主帆的粗大绳索一路向上摩挲,查探有无绳索因风浪磨损而起的毛刺,或是暗藏的裂痕。每一寸的触感都反馈入心,容不得半点含糊。
查验毕,杨炯方才举步,沿着狭窄的舷梯向下,步入甲板之下更为幽暗的世界。
底舱的灯火昏黄摇曳,空气里混杂着桐油、硝石、粮食以及难以言喻的潮湿气息。
杨炯屏息凝神,先是在堆积如山的粮袋间巡睃,俯身细看麻袋有无鼠啮虫蛀的痕迹,又屈指敲击舱壁,侧耳倾听是否有异样的空洞回响。再行至最底层的压舱石处,俯身探手,在冰冷的石缝间摸索,确认龙骨与肋板接榫之处是否依旧紧密坚实,有无渗水湿意。
待做完这一切,重新登上甲板,又径直走向船艏炮位。沉重的巨炮静伏在月光下,炮身泛着冷硬的幽光。
杨炯蹲下身,先以指节叩击炮管,其声沉实,并无暗哑裂纹之兆;继而仔细检视炮尾火门是否洁净通畅,复又点数了旁边木箱中码放整齐的炮弹数目,与昨日所记分毫不差。
一切皆稳妥,他紧绷的肩线才略略松弛下来。
这一番严谨巡查下来,月影早已西斜,海天交接处,墨色正浓。甲板上值夜的水手们精神高昂,丝毫不敢懈怠,正四处巡逻警戒。
杨炯朝他们微微颔首示意,目光掠过船舷外墨浪翻滚的深暗海面,心头却无端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不再停留,步履略显沉重地朝着上层舱房行去。足音落在寂静的廊道上,分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他无言的忧思之上。
那忧思所系,正是此刻仍亮着灯火的舱房中人——白糯。
这姑娘,论年岁,似与杨炯相仿,甚或还长他一岁,然其心思之纯稚,行事之天真,却宛如垂髫小童、不解人事的少女一般。
安倍吉平曾言,她是被人窃了命数,遭了“天伤”,神思便被困在了懵懂未开的年纪。
杨炯素来对鬼神天命之说敬而远之,然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行走日久,身边奇人异事层出不穷,那点不信,也如海礁般被岁月的浪潮冲刷得渐趋模糊,心中竟也生出几分敬畏与无奈。
更奇者,这心智如孩童般的白糯,一身武学修为却惊世骇俗。李澈曾私下与杨炯言道,白糯一身功夫,已臻凡俗武夫所能企及的绝顶之境,除却那些身负佛道真传嫡传弟子,世间恐难觅敌手。
此番自倭国返航,白糯这素来不晕船的身子,竟莫名地呕吐连连,白日里精神萎顿,到了夜间,更是噩梦频仍,常在梦中惊悸呓语。
这情形,让杨炯如何不忧心如焚?
静玄真人将爱徒托付于他,临行前殷殷嘱托犹在耳畔。这一路行来,白糯虽懵懂,却赤诚若水,她那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曾数次将危难化解无形。
杨炯感念于心,早已视她如小妹,岂能任她这般受罪而置之不理?
是以,每夜前去探看,温言抚慰,直至哄她安然入眠,便成了杨炯雷打不动的惯例。
“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边。
杨炯已是行至那熟悉的舱门前。
门缝之下,一缕昏黄的光晕透出,映着门框的轮廓,微微摇曳不定。显然,里头的人儿还未歇下,正巴巴地等着他。
这景象,数日来已是常态。
杨炯压下心头纷杂的思绪,不再踌躇,抬手便推开了那扇虚掩的舱门。
“吱呀”一声轻响,舱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白糯并未安卧榻上,而是趿着软底绣鞋,只着一身素白轻纱寝衣,斜斜倚在床沿。
那轻纱质地薄透,烛光下,少女初熟的身段曲线便朦朦胧胧地显露出来,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柔和的烛火在她玲珑的起伏处投下浅浅的光晕,曼妙得惊心动魄。
她显然已预备就寝,一头乌亮如墨的长发解开了白日束着的发带,如瀑般随意披散在肩头胸前,更衬得一张巧脸莹白如玉,不染半分俗世尘埃。
然而最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双眼睛。
听得门响,白糯倏地抬眼望来。那眸子里,仿佛盛着山涧最清冽的泉水,纯净得毫无杂质,方才还微微蹙起的眉头,在见到杨炯身影的刹那,如同被春风拂过,瞬间便舒展开来,化作一片明媚的欢喜。
真真是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
“好哥哥!”那声音清脆娇嫩,带着毫不掩饰的依恋和一丝小小的埋怨,“今日你怎地来迟了?”
说话间,白糯已赤着足,轻盈地从床沿跳下,几步便到了杨炯身前,一双柔荑自然而然地抓住了杨炯的胳膊,轻轻摇晃着。
杨炯只觉一股温热细腻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鼻端萦绕着少女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奶香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再看白糯仰着小脸,那眼神清澈见底,毫无半分旖旎情思,全然是孩童般的亲昵信赖。
杨炯心头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燥热与难以言喻的尴尬负罪感骤然升起,直冲脑门,令他耳根微微发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悸动,目光迅速从那轻纱下若隐若现的春光处移开。
“巡船久了些。”他温声应着,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床榻边,看着她极乖巧地掀开薄被,钻了进去,又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和那双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望着自己。
杨炯俯身,仔细地将她身侧的薄被边缘掖得更紧实些,掩去那引人遐思的曼妙轮廓,这才伸出手,动作却极尽轻柔地覆上她光洁饱满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好些了么?今日还吐得厉害么?”
“嗯!”白糯用力点头,眉眼弯弯,语气轻快,“好哥哥放心,我好多了!这一整日,肚子里都安安稳稳的,没闹腾呢!”
她说着,神情忽又黯淡下来,长长的眼睫扑闪了几下,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只是……只是……”
杨炯收回手,心中了然,轻声问道:“又梦到你师傅了?”
白糯用力点头,仿佛那可怕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她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杨炯尚未完全收回的手掌,小小的手指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她看着杨炯的眼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恐惧:“我梦见我师傅一身是血,就站在我床头看我!我吓死了,拼命喊她,跟她说话,可她……她就像不认我,也不理我……”
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哭腔,眼圈也微微泛红。
杨炯心头一紧,反手将那只冰凉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中,用力握紧,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傻丫头,”杨炯声音低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自小在峨眉长大,何曾离开过你师傅?此番远渡重洋,去到那陌生的扶桑之地,定是想家想得紧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