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6章 糯心(第3页)
杨炯微微一笑,却不接她的话茬。他坐在床沿,一手隔着薄被,极有节奏地、轻轻地拍抚着,如同哄婴儿入睡。另一手则拢了拢她颊边散落的发丝,刻意将嗓音压得更低,更柔:“从前呀……”
一个“呀”字尚在舌尖打着转儿,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整艘将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右侧剧烈倾斜,船舱内所有未曾固定的物件,灯盏、杯盘、妆奁、矮凳,瞬间失去了依托,发出惊心动魄的碰撞碎裂之声,噼里啪啦地朝着倾斜的低处飞砸过去,灯火在狂风中疯狂摇曳了几下,倏地熄灭。
杨炯正全神贯注地讲着故事,猝不及防之下,身体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甩离了床沿,整个人便如同断线的纸鸢,狠狠撞向对面的舱壁。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
杨炯只觉得后背剧痛袭来,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几乎在同一瞬间,躺在床上的白糯也遭了殃。
船身倾斜的巨力将她直接从床榻上掀飞出去。她只觉天旋地转,人在空中无处借力,黑暗中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额角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锐痛。
她的头,不偏不倚,重重地撞在了舱室中央那张硬木方桌的尖角之上。
“啊!”一声短促的痛呼从她喉间溢出。
那一下撞击力道极猛,白糯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在纯粹的黑暗中炸开,随即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下来,意识仿佛被瞬间抽离。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从额角被撞处爆发开来,如同有千百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她的头颅深处,疯狂搅动。这剧痛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霸道,几乎要撕裂她的魂魄。
然而,就在这足以令人昏厥的剧痛巅峰,一种极其诡异、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冰水般骤然浇灌而下,瞬间流遍她的四肢百骸。那感觉仿佛淤塞了无数岁月的河道被滔天洪水猛然冲开,又如同蒙尘千年的古镜被拂去尘垢,骤然映照出清晰无比的世界。
无数破碎的、纷乱的、被遗忘的画面、声音、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狂暴地冲入她的脑海。
峨眉金顶的晨钟暮鼓,师傅静玄真人严厉又慈爱的目光,师姐们练剑时的叱咤声,倭国的樱花,战场的厮杀,还有那个总是带着无奈又宠溺笑容的“好哥哥”杨炯。
痛楚如潮水般退去,紧随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这种“清”,是蒙昧尽扫,是迷雾消散;这种“明”,是心窍顿开,是灵台透彻。
仿佛一层厚厚的、无形无质的茧壳,在那一撞之下,被彻底撞得粉碎。过往种种,那些她曾浑浑噩噩经历过却无法理解、无法串联的片段,此刻竟以一种无比清晰、无比连贯的方式,在她重新“明亮”起来的意识中飞速流淌、组合、沉淀。
她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就在这电光石火、剧痛与清明交织的瞬息,船身并未恢复平衡,反而在巨浪的蹂躏下再次猛烈地摇晃、颠簸。
甲板上,士兵们变了调的嘶吼、惊惶的奔走声、桅杆在狂风中的呻吟声,各种混乱刺耳的声响透过厚重的舱壁,如同惊雷般滚滚传来。
“咳咳……”杨炯强忍着后背的剧痛和眩晕,在黑暗中挣扎着试图爬起。
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白糯,方才那一下撞击声,让他心胆俱裂。他双手在冰冷湿滑、满是倾倒杂物的地板上摸索着,奋力想要站起,口中焦急地呼唤:“糯糯!糯糯你怎么样?”
然而,船体又是一次剧烈的左右摇摆,杨炯脚下不稳,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再次摔倒。
值此当口,一只带着微微凉意的手,稳稳地抵在了他后心。那恰到好处的力道,瞬间帮他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
杨炯心头猛地一震,霍然回头。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以及船身摇晃时从敞开的舱门漏进的一点火把灯火,杨炯看清了身后之人正是白糯。
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额角处,一片刺目的青紫高高肿起,隐隐还带着一点擦破皮的血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怜。
然而,当杨炯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时,心头猛的一颤。
往日里,那双眸子总是清澈见底,如同山间最纯净的溪流,映着毫无杂质的蓝天白云,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可此刻,那溪流仿佛在瞬间沉静了下去,化作了一泊幽深无底的寒潭。所有属于孩童的懵懂、依赖、不设防的纯真,都如同潮水般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仿佛历经了风霜洗礼后的通透,又带着一丝刚刚从漫长迷梦中惊醒的茫然与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复杂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妙的尴尬?尤其是当她的目光对上杨炯震惊的眼神时,那潭水深处,更是掠过一丝极快的羞涩。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杨炯如遭雷击,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忘了船体的剧烈颠簸,忘了甲板上惊惶的呼喊。
他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喉头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糯糯……你……你没事吧?”
白糯听到那声“糯糯”的瞬间,气息猛地一滞,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戳中了她的心尖。那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骤然掀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一种混合着羞恼、窘迫、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神色飞快闪过。
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抬腿照着杨炯的屁股就踹了过去。
这一脚,力道不大不小,却极其精准刁钻,角度也带着点促狭的意味。
“哎哟——!”
杨炯猝不及防,只觉屁股上一股推力传来,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扑去。
他手舞足蹈地试图保持平衡,却还是狼狈地冲出了那扇早已在颠簸中四敞大开、吱呀作响的舱门,发出一声痛呼。
“哼!”一声清晰的冷哼从身后传来,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和一丝强压着的别扭,“好哥哥!我让你好哥哥!你……你给我等着!”
这话语的内容分明带着威胁,可那语气,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娇嗔意味,与她此刻沉静的气质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舱内,白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在方才混乱中已有些凌乱的素白薄纱寝衣,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方才踹出那一脚的瞬间,以及之前两人相处的记忆涌上心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和羞耻,脸颊瞬间涨红。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骤然变得纷乱复杂的心绪,脚下却稳如磐石,任那船身如何剧烈摇晃,她只却岿然不动。
三次极轻巧的步法交叠,瞬间便移到了倾倒的床榻边。俯身从那堆凌乱的被褥衣物中,翻找出自己的外衫和束腰长裙。
她不再犹豫,动作麻利地将那件显得过于“清凉”的薄纱寝衣褪下,换上素色的外衫,又飞快地系好腰间的丝绦,将那曼妙的身段重新包裹在得体的衣物之下。
这一连串动作,迅捷流畅,与之前那个需要人哄着穿衣的懵懂少女判若云泥。
百糯站定,凝神屏息,神光湛然,心湖不波。错彩长剑锵然出鞘,步若凌虚,倏忽腾跃至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