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2章 争名(第2页)
又夹起一片炙烤得焦香四溢、撒着细密胡麻的羊肉片,越过桌面,放入杨渝碗里,“姐姐一路辛苦,这羊肉滋补,多吃些。”
最后,他索性站起身,伸长手臂,将一块酱汁浓郁、炖得酥烂的鹿腩肉,小心地夹到坐得最远的叶枝碗中,这才落座,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了好了,都别干坐着,莫辜负了萱儿一片心意。动筷吧,再等下去,菜都要凉了。”
他自认这番“雨露均沾”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然而话音落了半晌,席间仍是鸦雀无声。
六位女子,眼风在碗碟与彼此之间无声地流转、试探、碰撞,竟无一人肯率先拿起筷子。
杨炯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放下筷子,眉头微蹙:“怎么?都不合胃口?”
众女的目光终于从碗碟上抬起,相互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都迅速垂下,依旧无人应声。
陆萱端坐主位之侧,将这无声的僵持尽收眼底。她心中暗叹一声,深知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若不捅破,今日这顿饭便是个心结,他日恐成祸端。
若再出一个李嵬名那样的岔子,这府里便永无宁日了。
一念至此,她端起面前的甜白釉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眼睫微垂,再抬起时,目光已是一片沉静明澈,投向杨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夫君,如今府中姐妹,多有身孕之喜。公公定下的规矩,想必夫君心中也已有数。今日难得人齐,姐妹们都在跟前。常言道:‘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这家中之事,关乎将来子孙,关乎阖府安宁。夫君,不如趁此机会,定下一个章程吧?”
“章程?”杨炯心头的烦躁骤然被点燃,声音沉了下去,“什么章程?非要争个头破血流,家宅不宁才叫章程?好端端的一家人吃饭,提这些做什么!”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抵触与不耐。
陆萱并不动气,只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她目光平静地迎着杨炯的愠色,语调依旧和缓:
“夫君息怒。并非妾身非要搅扰兴致。只是家大业大,人口渐繁,若无一个长幼的定规,下面的人心难免浮动,行事便失了依凭。公公既只给了十二个名分,那索性不如由夫君您,今日在此,当着众姐妹的面,先定下个次序来。也好免去日后许多无端的猜忌与纷争。”
这番话,既是说给杨炯听,也是说给在座每一位心中暗藏波澜的女子听。
杨炯对这种陈腐的“立长立贤”之争厌恶至极,胸中一股郁气直冲上来,脱口道:“若必以长幼定尊卑,则家有顽子,亦将举家业付之耶?贤者虽幼,能保族护宗;不肖虽长,徒耗廪食。舍贤取长,是驱家于败亡也!”
话一出口,他便觉出几分不妥,语气冲了些,但心中那股对僵化宗法的反感占了上风,一时也未及深思。
然而这话落在陆萱耳中,却如针扎一般。她执掌中馈,协理王府内外,劳心劳力,为的便是日后嫡子能承继家业,名正言顺。
杨炯此言,在她听来,竟似隐隐指向她尚未出世、已被公公定下“云螭”之名的嫡子。
陆萱端坐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脸上温婉的笑意倏然褪尽,缓缓抬眼看向杨炯,眸底深处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委屈与受伤,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夫君的意思是……妾身无能,将来所诞之子,必是个愚笨蠢材,不堪承继家业了?”她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极清晰,如同冰珠坠地,“是了。妾身忝居正室之位,既不能随夫君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又不替夫君分忧解难、安定后宅,确实不配担此大任!妾身这就去书房,修书禀明公公,自请卸下这掌家之责!”
说罢,竟真的一扶桌沿,霍然起身,便要离席而去。那决绝的姿态,哪里是商量的口吻,分明已是心灰意冷。
杨炯大惊失色,万没料到自己一句气话竟引来如此反应,慌忙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萱儿!你这是做什么!我……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急得额角见汗,心中懊悔不迭。
陆萱被他拉住,脚步顿住,却不回头,只侧着脸:“那夫君究竟是何意思?妾身愚钝,还请夫君明示。”
“我……”杨炯张口结舌。
他本想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古今之正义也”,可这话一旦出口,无疑是当众承认了十二乳名所代表的绝对秩序,不仅彻底否定了杨渝等人的可能,更是火上浇油,将陆萱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
杨炯嘴唇翕动,那半句话却死死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叶枝,幽幽接话:“夫君的意思……莫不是‘嫡长有序,万世之定理,虽圣人不能易也’?”
她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带着一丝自嘲的悲凉,直直看向杨炯,“妾身明白了。”
这“明白”二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杨炯心头一悸。
“你……你少说两句!”杨炯又急又怒,冲着叶枝低喝一声,额上青筋都隐隐跳动。
“呵,”一直冷眼旁观的杨渝,此时终于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她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银箸,那银箸落在骨瓷碟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她抬起那双英气逼人的眸子,直射向杨炯,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夫君,绕来绕去,不过是个‘名分’二字。我性子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圣贤道理。我只问一句,”
她微微前倾了身体,一手下意识地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那动作带着天然的护持之意,“我腹中这孩子,随我在军阵中颠簸,也是数月。夫君今日,能否给他一个乳名?不拘好坏,只求父亲赐下一个字来。”
杨渝的话语掷地有声,目光灼灼,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绝。
厅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炯脸上,等着他的回答。
杨炯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他并非不想给,而是不能给。
李潆远在西夏,手握重权;郑秋掌着家法;潘简若出身殿前司;完颜菖蒲、王修更是一国至尊……她们皆无子嗣。
若今日应了杨渝,开了这个口子,那便是默认了父亲那十二个名额的规矩,日后如何面对其他同样劳苦功高、甚至身份更为敏感的红颜?这“名分”一旦给出去,便再无转圜余地,必然掀起更大的波澜。
想到此,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几乎要将人压垮之时,一直作壁上观的柳师师忽然“哎哟”一声轻呼,打破了死寂。
她一手扶着后腰,一手轻轻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眉头微蹙,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又略带痛楚的神情,对着杨渝软语道:“杨姐姐,孩子取名,本是天大的喜事,只是……总得容夫君思虑周全不是?况且,今日这菜肴如此精致,若再耽搁下去,凉了腥了,岂不辜负了姐姐一片心意?姐妹们,还是先动筷吧?”
然而这番“打圆场”,并未消弭任何矛盾。
杨渝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冷冷一瞥,便又钉子般钉回杨炯身上,分毫未移。
杨炯只觉如坐针毡,喉头干涩发紧,面对杨渝那毫不退让的目光,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恰好瞥见坐在最末席的李澈。
这位道门高徒、大华十公主,此刻正捧着那盏早已凉透的清茶,眼观鼻,鼻观心,大眼睛忽闪忽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