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2章 江南乱

天已向曙,启明高挂。

杨炯整饬军伍已毕,回首望那茅山山门紧闭,心中不觉泛起一丝莫名怅惘。

恰此时,一寸金趋步上前,低声禀道:“少爷,白姑娘寅正时分便已离去了。临行前,托付小的带句话给少爷。”

杨炯闻言,不禁转首望向那寂静的官道,喃喃道:“是何言语,竟不能当面分说?”

一寸金轻叹一声,自怀中取出半股金钗,递给杨炯,轻声吟道:“鸳鸯帐里暖芙蓉,低泣关山几万重。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

杨炯听了一愣,随即嘴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目光落在那金钗之上。

但见那钗不过三寸长短,通体以赤金抽作极细金丝,盘绕成半股流云之态,看去简约而雅致。钗头并无繁复花样,只以阴刻之法雕了一朵蒲公英,花蕊细如秋毫,绒球轻若烟尘,仿佛只消呵一口气,便能将其吹散无踪。

日光斜映之下,金丝纹路间流转着黯黯光华,那蒲公英的刻痕却显出一痕青灰的影儿,平添了几分朦胧幽渺之意。

杨炯摇头苦笑,暗自思忖:这丫头何时竟也生出这般细腻深沉的心思来了?妻分金钗,相逢一合,乃是大华夫妻间分别时永无二心的信物。看来白糯竟是事事洞明,样样知晓了。

杨炯将这半截金钗小心纳入怀中,收敛心神,见麟嘉卫甲胄鲜明,精神抖擞,正待挥手下令启程。

忽见官道上烟尘陡起,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密如骤雨鼓点。

待来人驰至近前,杨炯不禁讶然:“菩萨蛮?!你如何来了?”

摘星处七大总管,一寸金、定风波、菩萨蛮、沁园春、念奴娇、破阵子、西江月,分掌全国各处,权势极重。

菩萨蛮身为江南道大总管,若非万分紧急之事,断不会亲自飞马赶来。

菩萨蛮不及多言,翻身下马,拱手急禀:“少爷!大事不好!江南九道生变,弥勒教纠结各处闲汉无赖,于各州府煽动叛乱。眼下叛乱初起,却如星火四散。

定国公已将三万虎贲卫六营尽数拆封,分赴各处弹压。然据兄弟们探得的情报,这些乱民打着‘牝鸡司晨,奉天讨命’的旗号,大多群龙无首,倒像是专为牵制虎贲卫而来。”

杨炯听闻,瞳孔骤然一缩,满心疑窦道:“弥勒教何来这般滔天之力?他们教主早已半死不活,怎敢再掀风浪?”

“少爷!您派去接管地方门派的兄弟们,刚至便见那些山门早已人去楼空!对方似早有预谋,转头便与弥勒教余孽及地方上反对新政的豪族勾连一处。如今局势纷乱如麻,明面上有暴徒作乱,暗地里又有豪族输运资财,地方官委实难以支撑。”菩萨蛮沉声解释。

杨炯双眉紧锁,暗自思量:观其旗号,意在反对李漟称帝,则李淑与李泽嫌疑最重。可能调动江湖势力者,李淑或力有未逮,十之八九是李泽在暗中搅弄风云。

此计着实狠辣,于江南掀起叛乱,一则牵制王府势力,使其无暇他顾;二则可嫁祸李淑,动摇李漟威信。如此,坐收渔利者,非他李泽莫属。

“李泽!尔敢如此!”杨炯眸中寒光凛冽,直如冰潭深水,当即冷声下令:“菩萨蛮!速去华庭,调齐火炮,将龙虎山给老子轰平!”

“少爷!这……龙虎山毕竟是百年道门魁首,这……恐……”菩萨蛮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狗屁的道门魁首!老子要天下人知晓,大华治下,凡敢祸国殃民者,必死无赦!”杨炯声音森冷如冰。

“是!”菩萨蛮身躯一挺,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杨炯默然片刻,心下已有定夺,厉声喝道:“全军听令!”

“吼吼吼!!!”三军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全军张虎贲卫穷奇营旗号,即刻奔赴舒州(镇江)平叛,扼守江南北门,稳固门户。继而安定金陵、掌控苏州、居高临下,进军临安,收管徽州。此江南五州,乃我大华命脉所系,不容有失,全速进发!”杨炯运筹帷幄,目光如电,杀气盈溢。

“保卫江南!”

“保卫江南!”

“保卫江南!”

三军嘶声怒吼,气势磅礴,直欲裂地崩天。

杨炯不再耽搁,戴上人皮面具。全军高举虎贲卫穷奇营大纛,如一股钢铁洪流,沿着官道滚滚南下,直扑舒州。

马蹄踏碎晨露,晶莹四溅;铁甲映着朝阳,寒光森森。虽仅千余骑,却挟风雷之势,锐不可当。

沿途所见,尽是凋敝景象:田垄荒芜,村落萧索,偶有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望见这杀气腾腾的军伍,无不惊恐避让,缩在道旁瑟瑟发抖,眼中满是绝望与麻木。

杨炯端坐马上,脸上覆着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掩去了原本俊朗的轮廓,只余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冷冽如冰。

“报——!”前方一骑斥候如离弦之箭般奔回,在杨炯马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不止。

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禀侯爷!舒州城已被暴民围困!城下乌泱泱一片,怕有数千之众!打着‘牝鸡司晨,奉天讨命’的旗号,正猛攻南门!守城官军似有不支之象!”

杨炯眼神一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牝鸡司晨?讨命?哼,好大的狗胆!传令,全军加速!直扑南门!”

“得令!”号令层层传递,千骑如龙,骤然提速,马蹄声汇成一片撼人心魄的闷雷,卷起漫天烟尘,向着舒州城南狂飙突进。

离城尚有数里,震天的喧嚣已扑面而来。远远望去,舒州城南门外的旷野上,人头攒动,黑压压如蚁群般聚集着数千乱民。他们衣衫褴褛,手中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锄头、木棍、锈迹斑斑的柴刀,甚至还有削尖的竹竿。

一面污秽不堪的白布大旗在人群中高高擎起,上书八个歪歪扭扭的血红大字:“牝鸡司晨,奉天讨命”。

乱民们状若疯狂,嘶吼着、推搡着,扛着简陋的云梯,一波波涌向城墙。城头上箭矢稀疏落下,砸在人群中,溅起几朵微不足道的血花,却丝毫不能阻挡那汹涌的人潮。

守城官军显然已力竭,城防岌岌可危。

杨炯勒马于一处高坡之上,冷眼俯瞰这混乱的战场。他身后,千余麟嘉卫精锐已悄然列阵。

不同于乱民的喧嚣,这支队伍肃杀如林,只有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战马偶尔的响鼻。前排士兵沉默地解下背负的包裹,动作迅捷而精准,一架架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神臂弩被迅速架设起来,粗如儿臂的弩箭斜指前方。

更有数十名膀大腰圆的壮汉,从驮马背上卸下几截沉重的铁管和支架,手脚麻利地开始组装,赫然是数门攻城巨炮。黑洞洞的炮口,无声地对准了城下那沸腾的暴民。

就在这时,乱民队伍中一阵骚动。

一个身形魁梧、满脸横肉的汉子被众人簇拥着推到阵前。此人袒胸露怀,胸口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手持一柄鬼头大刀,正是弥勒教在舒州的一个小头目,诨号“过江龙”。

他见官军援兵不过千余人,且列阵不动,胆气陡壮,扯开破锣般的嗓子,朝着杨炯的方向厉声咆哮:

“呔!城上的狗官听着!还有那新来的不知死活的走狗!爷爷们受弥勒佛祖庇佑,金刚不坏,刀枪不入!识相的,速速开城投降,交出钱粮,饶尔等不死!否则,待爷爷打破城池,定叫尔等鸡犬不留!”

他身后的乱民受其鼓噪,也纷纷举起手中破烂的“兵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刀枪不入!杀!杀!杀!”声浪滚滚,气势一时竟压过了城头的抵抗。

杨炯端坐马上,面具下的脸毫无表情,只有那双眸子,寒光更盛。他微微侧头,对身旁一名手持令旗的传令官,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传令炮队,目标,贼酋及其身后三十步内乱党。装填实心弹,一发校射。”

“得令!”令旗挥动。

坡下,炮队指挥官眼神锐利如鹰,口中迅速报出一串方位参数。炮手们动作娴熟,调整炮口角度,填入火药包,再塞入沉重的铁弹。引线被点燃,嗤嗤的火花在阳光下跳跃。

“过江龙”还在挥舞着大刀,唾沫横飞地叫骂:“听见没有!爷爷们刀枪不入!尔等……”

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炸开,平地惊雷。

距离“过江龙”左前方约二十步处,一团裹挟着烈焰与浓烟的火球轰然爆开。大地剧烈一颤,泥土、碎石、残肢断臂混合着凄厉的惨叫冲天而起,一个直径丈许的深坑瞬间出现,坑边十余名乱民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化作漫天血雨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