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8章 无忧无律(3)
厮杀声在暮色中渐渐沉下去,像烧尽的篝火最后迸出的火星。吴忧靠在寨墙的断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弯刀拄在地上才勉强支撑着身体。刀刃上的血顺着沟槽往下滴,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暗红,混着雨水泛出腥气。
复明寨的木门已经被撞塌了半边,横七竖八的尸体堵住了缺口,有清兵的铠甲,也有寨民的粗布衣。几个幸存的汉子正拖着伤腿往寨里撤,每个人脸上都糊着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的火炭。
“吴公子,快撤!”一个断了胳膊的铁匠冲他喊,手里还攥着半截烧红的铁钳,“鞑子退了,但肯定会再来的!”
吴忧点点头,刚想迈步,左腿突然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低头一看,小腿上不知何时被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浸透了裤管,和泥土粘在一起,又冷又硬。他咬着牙撕下衣角,胡乱缠了几道,血却很快渗了出来,在布上洇出一朵丑陋的花。
“我来帮你。”阿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陶罐,里面盛着黑乎乎的药膏。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吴忧腿上的布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这是我爹留下的金疮药,很管用的。”
药膏抹在伤口上,像被火烫了似的疼,吴忧忍不住吸了口冷气。阿秀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歉意:“忍一忍,很快就好。”她的动作很轻,指尖触到伤口周围的皮肤时,微微有些颤抖。
吴忧这才发现,她的胳膊上也缠着布条,渗出血迹,想必是刚才在寨墙上投石时被流矢擦伤的。“你也受伤了。”他想说句关心的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只发出沙哑的气音。
“我没事。”阿秀摇摇头,飞快地帮他重新包扎好伤口,“秦先生让大家去后山的密道转移,说这里守不住了。”
吴忧望向寨子里,只见秦老道正指挥着老弱妇孺往后山走,几个汉子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火光在暮色中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突然想起李忠,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此刻恐怕已经和落霞村的乡亲们一样,化作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玉玺呢?”他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摸向胸口。传国玉玺还在,硬硬的一块硌着肋骨,像是块定心石。
“放心吧,我帮你收着呢。”阿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除了玉玺,还有那半块闯王令,“刚才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我看你把它揣得太紧,怕你动作不便,就偷偷收起来了。”
吴忧接过油布包,紧紧攥在手里。这两样东西,是多少人的命换来的。他抬头看向阿秀,少女的脸颊上沾着灰,左边眉骨处还有道浅浅的伤痕,却丝毫不减她眼里的光。就像暴雨过后,从云缝里漏出来的那点天光,微弱,却让人心里发暖。
“走吧。”他扶着阿秀的肩膀站起来,右腿用力支撑着身体,“去密道。”
后山的密道入口藏在一片茂密的杜鹃花丛里,要不是有人指引,根本找不到。入口很窄,仅容一人爬行,里面黑漆漆的,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气味。吴忧跟在秦老道后面,手脚并用地往前挪,伤口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生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爬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面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一个能容纳十几人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个水潭,潭水清澈见底,映着头顶石缝里漏下来的微光。几个先到的汉子正围着水潭喝水,看见吴忧进来,都纷纷站起身行礼。
“吴公子,您可算来了。”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迎上来,手里拿着把剪刀,“我给您再处理下伤口吧,刚才阿秀姑娘说您伤得不轻。”
吴忧刚想拒绝,就被秦老道按住了肩膀:“让李郎中看看吧,磨刀不误砍柴工。咱们接下来要走的路,比这密道难走十倍。”老道士的脸上满是疲惫,眼窝深陷,下巴上的胡子沾着血污,却依旧挺直着腰板,像株被狂风暴雨打过的老松。
李郎中剪开吴忧腿上的布条,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伤口发炎了,得把腐肉清理掉。”他从药箱里拿出一把小刀,在火折子上烤了烤,“会很疼,你忍着点。”
吴忧咬着牙点点头,阿秀突然递过来一块布:“咬住这个,别把牙咬坏了。”那是块干净的麻布,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想必是她贴身带的。
小刀割在腐肉上,发出“咯吱”的轻响,疼得吴忧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后背。他死死咬着麻布,眼前阵阵发黑,却硬是没哼一声。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九宫山的藏兵洞,阿七挡在他身前,被阴兵的长矛刺穿肩膀,鲜血溅在他脸上,滚烫滚烫的。
“好了。”李郎中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敷上这药,再用绷带绑紧,暂时别太用力。”
吴忧吐出麻布,喉咙里全是血腥味。阿秀赶紧递过水壶,他喝了两口,才觉得那股撕裂般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些。
“接下来去哪?”他看向秦老道,石室里的人越来越多,火把的光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疲惫和迷茫。
秦老道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地图,铺在地上:“咱们得去湘西。”他指着地图上一个用朱砂圈起来的地方,“这里有座‘盘王殿’,是当年苗家义军和大顺军联络的据点,里面藏着一批粮草和兵器,足够咱们支撑一阵子。而且湘西多山,清兵不容易搜剿,咱们可以在那里休整,再联络当地的遗民。”
“湘西……”吴忧喃喃道,他听说过那地方,说是有很多毒虫瘴气,还有会下蛊的苗人,“那里的苗人会接纳咱们吗?”
“不好说。”秦老道叹了口气,“当年闯王和苗王有过盟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心易变。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只能赌一把。”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而且,我怀疑夜枭就在湘西。”
“夜枭?”吴忧心里一紧,“先生有线索了?”
“嗯。”秦老道压低声音,“上次落霞村被袭,绝非偶然。黑风寨的人怎么会突然找到那里?肯定是有人通风报信。我让人查了,那个带清兵去落霞村的参将,祖籍就在湘西,而且他最近频繁和湘西的土司来往,行踪诡秘。”
吴忧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内奸,正躲在某个角落,用阴鸷的眼睛盯着他们,随时准备给他们致命一击。
“什么时候出发?”他问道。
“今夜就走。”秦老道站起身,“趁清兵还在打扫战场,咱们连夜赶路,争取天亮前走出九宫山。”
众人纷纷收拾行装,阿秀帮吴忧背上行囊,里面装着干粮和水,还有那把阿七留下的弯刀。吴忧拄着根粗树枝做的拐杖,跟着队伍往石室深处走去。那里有另一个出口,通往九宫山的另一侧。
走出密道时,已是深夜。一轮残月挂在天上,给山林镀上了层银霜。山风吹过,带来阵阵寒意,吴忧裹紧了身上的单衣,却还是觉得冷。
“给你。”阿秀解下自己的披风,递了过来。那是件粗布做的披风,边缘已经磨破了,却很厚实,还带着少女的体温。
“你怎么办?”吴忧犹豫着。
“我不冷。”阿秀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从小在山里跑,比你耐寒。”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脯,像是在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吴忧拗不过她,只好接过披风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连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他看着少女单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队伍在山林里穿行,脚步很轻,像一群夜行的狼。秦老道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个罗盘,不时停下来辨认方向。吴忧和阿秀走在中间,前后都有汉子护卫着。
走到一处山脊时,吴忧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复明寨的方向。那里已经看不到火光了,只有沉沉的黑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仿佛能听到那些牺牲的弟兄们在黑暗中低语,问他能不能带着他们的遗愿,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