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6章 归墟迷途(51)
惊蛰刚过,东海的雾就浓得化不开。沈砚蹲在东沙嘴的礁石上,指尖摩挲着块带鳞的碎木——这是今早渔民从渔网里捞出来的,木质发黑,鳞片却泛着珍珠白,边缘还沾着几缕水草似的暗红发丝。空气里除了咸腥味,还飘着丝若有若无的灯油香,像极了地方志里写的“鬼船引魂香”。
“沈先生,别碰那东西!”身后传来粗哑的喊声,老渔民陈阿公拄着船桨快步走来,袖口还沾着鱼腥,“这是‘木龙鳞’,沾了归墟的晦气,碰了要招灾的!”他说着用船桨把碎木挑进海里,海水泛起一圈灰泡,瞬间就把碎木吞得没影。
沈砚是来编《东海渔民俗志》的,打上月住进陈阿公的渔屋,已听过不下十桩怪事:先是三艘渔船在雾里失踪,船板没找着,倒捞上来半块写着“癸亥”的木牌;接着是晒网的渔民暴毙,死状蹊跷,眼窝深陷,剖开肚子全是湿沙,沙里混着细小的鱼鳞。今早更邪门,港里的渔船集体“闭眼”——前几日刚启眼的船眼睛,不知何时被一层白霜蒙住,像被人用手捂住了似的。
“阿公,这雾不对劲。”沈砚指着海面,浓雾里隐约浮着点幽绿的光,随浪晃悠,“像是‘引魂灯’。”
陈阿公脸一白,往海里撒了把米,嘴里念念有词:“海开口,鬼讨食,莫缠活人……”他说这雾是“归墟吐气”,三十年前见过一回,那次雾散后,港里丢了七条船,都是载着七男一女出海的,正应了“八仙过海”的忌讳。昨晚他数过,失踪的三艘船里,有艘就载了六个渔夫和一个补网的婆子。
正说着,雾里传来“吱呀”的船板声,一艘破败的福船破雾而出。船头挂着盏青铜灯,火苗幽绿不灭,船身爬满藤壶,却没沾半点海水——这正是渔民最怕的“悬船”,传说载着归墟的亡魂,靠吸食活人的阳气航行。
“快躲!”陈阿公拽着沈砚往礁石后钻,可那船像长了眼,直直往岸边漂来。沈砚趁机细看,船身刻着模糊的纹样,竟是洪武年的封舟制式,和地方志里记载的嘉靖鬼船一模一样。突然,船舱里传来指甲刮木板的声响,接着“哐当”一声,一盏油灯从舱口掉下来,灯油泼在礁石上,瞬间燃起绿火。
“是‘不灭灯’!”陈阿公声音发颤,“那船是‘镇海号’的幽魂,嘉靖年载着倭俘沉的,里头的棺木摆成北斗阵,专找活人讨替!”
绿火燃尽时,雾散了些。沈砚在灰烬里捡到块鎏金牌,刻着“汪氏”二字,边缘还嵌着半片鲛人鳞片。他想起昨天在天童寺翻的旧案卷宗:嘉靖三十五年,巡海道副使汪某监造七艘封舟,谎称载着倭俘祭海,实则全是被掳的百姓,后来船在东沙嘴附近失踪,汪某也离奇暴毙。
“得找慧能师父问问。”沈砚把金牌塞进布囊,陈阿公却摇头,说慧能大师今早闭关了,临走前留了话,若见悬船,就去请“听潮楼”的苏晚娘。
听潮楼在渔港最里头,是间卖渔具的铺子,兼修船眼。沈砚到时,苏晚娘正给新船装“眼睛”——硬木做的圆板,外圈涂白,中间点黑,她指尖沾着朱砂,在船眼旁画了道符。见沈砚进来,她头也不抬:“陈阿公让你来的?木龙鳞沾了归墟气,不灭灯引的是枉死魂,你要查汪家的旧案?”
“你怎么知道?”沈砚惊讶。
苏晚娘举起手里的船眼木,上面竟映着悬船的影子:“这是‘照海木’,能显水里的邪祟。汪某当年没祭海,是想借归墟的混沌气炼‘龙符’,用四十九个活人的魂养着,结果被反噬,七艘船全沉进归墟了。”她顿了顿,把船眼木塞进沈砚手里,“这木能镇邪,再给你包‘避沙散’,防着尸沙入体。”
沈砚刚要道谢,外头突然吵起来。出去一看,几个渔民正围着艘新船骂,船眼上的红布被扯掉,蒙着层白霜,和港里其他船一样“闭眼”了。苏晚娘脸色一变:“是‘归墟风’吹的,船眼闭了,木龙就没了魂,要出大事!”
她立刻取来桃木剑,蘸着朱砂在船板上画符,又让渔民取来雄黄酒,往船眼里泼。“砰”的一声,船眼里冒出股黑烟,化作只小蟹,爬了几步就不动了。“是夜叉的探子,”苏晚娘擦了擦汗,“归墟里的东西要出来了,得赶紧启眼。”
启眼仪式要选涨潮时,苏晚娘让沈砚帮忙扶着船眼,自己念起咒文:“木龙睁眼,照见凶吉,海妖回避,顺风得利……”她猛地揭开红布,船眼突然亮了下,映出海面的景象:浓雾深处,七艘悬船排成北斗阵,每艘船的桅杆上都绑着具白骨,正是三十年前失踪的渔民。
“他们在等癸亥年的潮。”苏晚娘低声说,今年就是癸亥年,惊蛰后第三个涨潮日,归墟的“海眼”会开,到时候枉死魂会借着混沌气上岸讨替。
当晚,沈砚在听潮楼住下。半夜被水声弄醒,窗外飘着细雨,海面泛着白光,无数细小的鳞片从水里浮起来,像撒了把碎银。苏晚娘站在窗边,手里握着串鲛人泪做的珠子,珠子正微微发烫:“文鳐鱼来了,它们是归墟的信使,跟着它们能找到沉船。”
文鳐鱼长着鱼身鸟翼,苍色纹路,白首赤喙,正是《山海经》里记载的神鱼。它们在前面游,沈砚和苏晚娘驾着小渔船跟着,越往深海走,雾越浓,灯油香也越重。突然,水面泛起巨大的漩涡,苏晚娘大喊:“抓紧船板!是归墟的海眼!”
渔船被漩涡吸着转,沈砚看见漩涡中心浮着七艘封舟,正是汪某当年的船。船头的青铜灯还亮着,舱门大开,里面摆着七口黑棺,呈北斗状排列,棺面水珠凝结成“癸亥大凶”的字样,和嘉靖鬼船案的记载分毫不差。
“别碰棺木!”苏晚娘扔给沈砚一把糯米,“尸沙有毒,沾着就会被缠上。”她举起桃木剑,对着最近的一口棺木刺去,棺盖“吱呀”打开,里面躺着具女尸,口含夜明珠,颈悬鎏金牌,正是汪某的妾室。女尸突然睁眼,嘴里吐出股黑烟,化作只夜叉,青面獠牙,举着骨叉扑过来。
沈砚忙用照海木挡住,木头上的符光亮起,夜叉惨叫一声,退了回去。苏晚娘趁机撒出避沙散,黑烟遇散即消。“这是汪妾的怨魂,”苏晚娘喘着气,“汪某用她做了‘棺引’,镇着四十九个活人的魂。”
这时,其他棺木也陆续打开,里面的尸身都没腐烂,脚踝缠着铁链,链上系着半块腰牌——不是倭俘的,是百姓的。沈砚突然明白,汪某当年是想借百姓的魂养龙符,再用龙符控制归墟的巨鳌,称霸东海,结果被怨魂反噬,连船带人沉进归墟。
“看那边!”苏晚娘指着漩涡底部,隐约能看见座沉没的仙山,山尖插着根断柱,刻着“岱舆”二字。沈砚想起《列子》里的记载,归墟有五座神山,岱舆和员峤被龙伯国的巨人钓走巨鳌后,沉入海底 。那断柱旁,趴着只巨大的鳌龟,背甲上刻着符文,正是汪某想控制的巨鳌。
巨鳌突然动了下,漩涡变得更急,七艘封舟开始摇晃,棺木里的怨魂都飘了出来,围着渔船打转。苏晚娘从怀里掏出颗鲛人泪珠,塞进沈砚手里:“这是我祖上传的,能通万物之灵,你去跟巨鳌说,汪某的孽已经清了,让它别再帮着怨魂作恶。”
沈砚握着泪珠跳进水里,泪珠发出蓝光,驱散了周围的尸沙。巨鳌的眼睛缓缓睁开,像两盏灯笼,沈砚听见它的声音在脑海里响:“汪氏以魂养符,困我数百年,需得龙符碎,怨魂散,我才能脱身。”
他游回渔船,告诉苏晚娘巨鳌的话。苏晚娘点点头,指着最中间的棺木:“龙符在汪妾的尸身里,得用照海木和鲛人泪一起破。”两人合力撬开棺木,汪妾的尸身胸口嵌着块黑色的符牌,正是龙符。沈砚用照海木按住符牌,苏晚娘将鲛人泪滴在上面,符牌发出刺耳的声响,渐渐裂开。
龙符碎的瞬间,巨鳌发出一声长啸,漩涡开始平息,七艘封舟上的青铜灯陆续熄灭,怨魂化作光点,飘向归墟深处。汪妾的尸身也开始腐烂,露出底下的白骨,手里还攥着块布,上面写着“救我”二字,墨迹早已发黑。
“快走!海眼要关了!”苏晚娘拉着沈砚跳上渔船,巨鳌用背甲推着渔船,很快就出了漩涡。回头望去,归墟的海眼慢慢合上,浓雾也散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回到渔港时,陈阿公正带着渔民等在岸边,港里的渔船都“睁开”了眼睛,船眼亮着淡淡的光。慧能大师也来了,手里拿着串佛珠:“汪氏的孽了了,但归墟的混沌气还在,三百年后癸亥年,还会有异动。”
沈砚看着手里的照海木,上面映着归墟的景象:海眼深处,岱舆仙山的断柱旁,躺着块巨大的本源石,石缝里渗着淡淡的黑气,像条沉睡的蛇。巨鳌趴在石旁,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在守护,又像是在监视。
苏晚娘走过来,递给沈砚个布囊:“这里面是新的船眼木和避沙散,下次归墟有动静,用得上。”她指着海面,文鳐鱼正跃出水面,翅膀上沾着金色的光,“它们是归墟的信使,也是守护者,只要还有人记得这些规矩,混沌气就出不来。”
沈砚把布囊收好,翻开《东海渔民俗志》,在空白页上写下:“归墟者,海眼也,通生死,聚怨魂,需以木龙镇,鲛泪安,人心守之……”他抬头望去,东海的浪平静下来,阳光洒在船眼上,泛着温暖的光。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归墟深处的黑气还在,三百年后的癸亥年,还会有新的故事,新的守护者。
陈阿公走过来,递给他一碗热茶:“沈先生,喝口暖暖身子。渔民的规矩多,可都是保命的,你得记好了。”沈砚点头,喝了口茶,茶里带着淡淡的海水味,像极了归墟的气息。远处的海面上,文鳐鱼越飞越远,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只留下几道金色的痕迹,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沈砚把新写的志怪条目折好塞进布囊时,指尖沾到了点细盐——不是渔港常见的粗盐粒,而是种发乌的细粉,捻开时带着股铁锈味。陈阿公正蹲在码头上刮船底的藤壶,见他盯着掌心发愣,突然“呸”了口唾沫:“这是‘鬼盐’,昨儿盐场那边飘过来的,沾了要烂手的。”
顺着陈阿公指的方向望去,西北方的盐场冒着灰雾,往年这个时候该是白花花一片的盐田,此刻竟泛着暗沉沉的光。几个盐工背着竹篓往渔港跑,竹篓里的盐块黑黢黢的,像被烟炱染过,其中一个盐工的手背红肿流脓,溃烂处还嵌着细小的盐粒,看着触目惊心。
“盐场的张老栓今早没了。”跑在最前的盐工跌坐在地,声音发颤,“昨儿还好好的,今早发现死在盐池里,浑身都硬了,一掰就掉盐渣,跟腌透的咸鱼似的!”
沈砚心头一紧,想起昨晚苏晚娘说的话:“归墟的气能顺着地脉走,盐脉通海,最容易被染。”他转身往听潮楼跑,刚过石板桥就撞见苏晚娘背着桃木剑往外走,照海木在她手里泛着淡青的光,木面映出盐场的景象:无数黑盐粒在盐池里翻滚,像群躁动的虫豸。
“是‘盐巴鬼’。”苏晚娘把照海木塞给他,“我祖上传的札记里写过,归墟浊气染了盐脉,就会生这种东西,专缠晒盐人,吸了阳气就化成盐渣。”她从柜角翻出个陶瓮,倒出些淡黄色的粉末,“这是‘盐婆灰’,正月初六祭盐婆时烧的符灰,能暂时挡一挡。”
两人赶到盐场时,灰雾更浓了,呛得人直咳嗽。盐田边的盐婆雕像裂了道缝,原本涂着丹红的嘴唇掉了漆,露出底下发黑的石料,雕像脚边的盐池里浮着层黑膜,用竹竿一挑,膜下全是细小的鳞片,和沈砚之前见过的木龙鳞一模一样。
“沈先生,苏姑娘,你们可来了!”守盐人李伯拄着拐杖跑过来,他的草帽上沾着黑盐,帽檐下的脸皱成一团,“这雾是三天前开始浓的,先是盐粒发黑,接着张老栓就没了,昨晚我守夜,看见盐池里站着个人影,浑身是盐粒,一靠近就散成烟!”
李伯领着他们往盐场深处走,路边的晒盐架全塌了,竹架上挂着些破烂的盐巴,凑近了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爬。转过盐仓拐角,突然看见一口老井冒着黑烟,井沿的青石板上刻着“盐母井”三个字,字迹被盐渍糊得模糊。
“这井通着归墟的盐泉。”苏晚娘蹲下身,用桃木剑挑开井边的黑盐,底下露出块断裂的石碑,刻着“六月六晒龙盐,盐母显灵,浊气尽散”的字样,“札记里说,东海盐脉连着岱舆山的沉渊,那山沉了之后,盐母就守在泉眼上,每年六月六晒龙盐时,得用清水祭井,不然盐脉就会生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