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华亭徐举人
正德二十一年,丙戌科春闱前夕。京师崇文门外,漕河码头。
春寒料峭,晨雾未散尽,浑浊的护城河水裹挟着残冬的冰凌,撞击着石砌的堤岸,发出沉闷的声响。岸边,漕船如巨兽蛰伏,桅杆林立,直刺灰蒙蒙的天穹。号子声、车马声、商贩的吆喝声、脚夫沉重的喘息声、骡马的嘶鸣声,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与码头特有的汗味、尘土味,凝成一股汹涌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声浪与气息,扑面而来,将刚刚踏上京畿土地的徐阶牢牢裹住。
“卸货喽——当心脚下——”
“让开!让开!通州的米!撞坏了赔不起!”
“脚钱!老爷行行好,加两个大钱吧!这箱子忒沉了……”
徐阶的青布小轿在如织的人流车流中艰难穿行。轿帘掀起一角,他凝望着窗外这沸腾的市井。这便是天子脚下?这便是他十年寒窗、一朝登第后所要置身其中的权力中心?喧嚣、粗粝、充满蛮横的生命力,与他熟悉的江南水巷的桨声灯影、粉墙黛瓦判若云泥。
“老爷,”随行的老仆徐安,一个在徐家服侍了三十年的稳重人,隔着轿帘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前面人塞得厉害,都是等着进城的车马。看天色,怕是要耽搁些时辰。”
徐阶“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那些在初春寒气里依旧敞着怀、露出古铜色胸膛的运军,他们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粮袋从船上扛下,垒在岸边的太平车上,汗水在脊背上淌出道道油亮的痕迹。再远处,是穿着各色直裰或短褐、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商贾,围着刚卸下的货物讨价还价,唾沫横飞。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在泥泞的岸边追逐嬉闹,或是机灵地穿梭在人群中,试图替人引路赚几个铜板。
“仓廪实而知礼节……”徐阶心中默诵圣贤之言,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前这浩荡的漕粮,维系着帝国的心脏,可这运输途中层层盘剥、运军困苦,他早有耳闻。这“实”字背后,又浸染着多少血泪?一丝沉重悄然压上心头,冲淡了初入京师的几分新奇与振奋。
青布小轿在泥泞与喧嚣中,如同激流中的一叶扁舟,艰难地挪动着。徐阶的目光透过轿帘缝隙,并未停留在那些赤膊扛粮的运军身上太久,而是被另一番景象牢牢攫住。
就在码头卸货区与官道交接的泥泞边缘,蜷缩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有面黄肌瘦的老人,抱着同样瘦小的孩童,眼神空洞地望着滚滚车流;有妇人用破旧的陶碗,小心舀起路边浑浊的积水,喂给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儿;更有些青壮男子,虽筋骨犹在,却神情麻木,或呆坐,或茫然四顾。他们身上单薄的夹袄,在料峭春寒中如同纸片,难以抵御这北地的风霜。一股混合着汗馊、尘土和绝望的气息,隐隐透过轿帘缝隙钻了进来。
“徐安,”徐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这些…是何人?”
老仆徐安隔着轿帘,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无奈:“回老爷话,怕都是些逃荒来的流民。听口音,像是北直隶保定、河间府那边的。去岁北边旱得厉害,收成不好,又赶上冬天酷寒,实在活不下去,只能奔着京城,指望天子脚下能有口饭吃……可这京师,米珠薪桂,他们又能如何?只能在此处苦捱,或乞讨,或寻些苦力零活,勉强吊着性命罢了。毕竟不比江南,有人活不下还可以去做个短工、长工勉强糊口,这京师嘛.....”
“仓廪实而知礼节……”徐阶心中再次默念这句圣人之言,只觉得字字如针,刺在心头。眼前这堆积如山的漕粮,与路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流民,构成了一幅何其讽刺的图景!
就在此时,一阵与码头粗犷吆喝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尖利与炫耀的喧闹声,从城门洞内侧的方向传来,吸引了徐阶的注意。只见崇文门高大城墙根下,赫然开着几间门脸颇为气派的店铺,门楣上高悬着明黄色的匾额,赫然是“皇店”二字!店前搭着明黄布棚,棚下立着醒目的旗幡,上书“御用采办”、“辽东珍奇”等字样。几个穿着体面锦袍、头戴貂帽的管事,看其气度做派,多半是宫中得势太监的心腹,正对着面前摆放的货物指指点点,神态倨傲。他们周围,围着一些衣着光鲜的商人、士绅乃至官员随从模样的人,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带着热切与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