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张伟离开(第3页)

 

他夹起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等我认了亲,过年接您过去住几天!尝尝正宗的松鼠鳜鱼!”

 

孟屿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吃着碗里的米饭,偶尔应一声“嗯”或者“挺好”。

 

他夹了块张伟大力推荐的苏州年糕,桂花味的,甜糯软滑,但嚼在嘴里,却莫名品出点涩味。

 

他看着张伟兴奋得发光的脸,那是一种纯粹的、对“家”的向往,像久旱逢甘霖。孟屿打心眼里为他高兴,真的。

 

可那股高兴劲儿底下,像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坠着。张伟每描绘一句“亲戚”、“家人”、“团圆”,那石头就往下沉一分。

 

牵扯出深埋在记忆淤泥里的东西——冰冷紧闭的卧室门,空气里劣质酒精和烟草混合的呛人味道,还有……那只带着粗暴力量掐在脖颈上的手带来的窒息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高领毛衣,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道早已愈合、却刻在灵魂里的旧痕。

 

午饭快结束时,张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眼睛瞬间亮得像探照灯:“来了来了!说好下午来接我的车到了!在门口!”

 

他几乎是弹起来的,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

 

“哎哟,慢点慢点!”院长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来,脸上是既欣慰又有点不舍的笑,“东西都带齐了没?见面礼……”

 

“带了带了!年糕!还有您让我拿的那盒茶叶!”

 

张伟手忙脚乱地抓起椅背上搭着的围巾和公文包(虽然里面大概率只装着几份律所宣传册),又猛地想起什么,转向孟屿,“小屿!那我先走了!回头联系!等我好消息!”

 

他用力拍了拍孟屿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孟屿晃了一下。

 

孟屿放下筷子,站起身,脸上努力堆起一个足够真诚的笑容:“好,路上小心。到了发个信息。”

 

“必须的!”张伟咧着嘴,转身就往外冲,崭新的皮鞋在食堂油腻的地面上踩出急促的哒哒声。

 

几个孩子追在他后面喊“阿伟哥哥再见”,他头也没回,只是高高扬起手挥了挥,背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门口灌进来的冷风里。

 

喧闹声一下子被抽走了大半。

 

孟屿站在原地,看着张伟坐过的空椅子,桌上还留着他没啃完的半个馒头和一点菜汤。食堂里只剩下院长、几个帮忙收拾碗筷的阿姨,还有角落里几个还在慢吞吞扒饭的孩子。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残余的温吞气味和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安静。

 

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涩意,混着更深的、冰凉的什么东西,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

 

“这孩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院长摇摇头,脸上带着笑,开始收拾碗筷,“小屿啊,再坐会儿?喝口热茶?”

 

“不了院长,”孟屿的声音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我……我去院子里抽根烟,透透气。”

 

院长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孟屿一眼,那眼神里有洞悉一切的慈和,也有无声的叹息。他没多问,只是点点头:“去吧,穿厚点,外面风大。”

 

孟屿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食堂温暖的空气。

 

冬日下午的阳光没什么温度,惨白地照在空旷的院子里。那棵老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晃动,像无数只伸向灰白天空的枯瘦手臂。

 

他走到院墙根下避风的角落,背对着福利院的主楼。

 

手指有些发僵地从大衣内袋里摸出那个磨砂面的金属烟盒,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蜷缩。

 

咔哒。

 

打火机跳动的火苗舔舐着烟丝,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升起,迅速被寒风撕扯变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瞬间灌满肺腑,带来一阵熟悉的、带着轻微灼痛的窒息感。

 

这感觉不好受,但奇怪地,能压住心里那股更难受的翻江倒海。

 

烟雾缭绕中,张伟兴奋挥手告别的剪影在眼前晃动,和福利院大门在身后沉重关闭的记忆碎片重叠、交织……

 

就在这时,他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是诸葛大力。

 

就在他们公寓楼下的那个小花园里,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下午。

 

他当时刚处理完一个关于童年福利院火灾的采访邀约,情绪有点沉。大力拉他下来散步“换换脑子”。

 

他习惯性地摸出了烟盒,还没打开,一只微凉的手就轻轻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孟屿下意识地转头看她。诸葛大力没看他手里的烟盒,也没说什么“别抽了”之类的话。她只是微微仰着脸,看着旁边一棵同样光秃秃的银杏树,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般的平静语气说:

 

“孟屿,你知道吗?烟草中的尼古丁作用于中枢神经,会暂时提高多巴胺水平,产生短暂的愉悦感和放松感。但长期来看,它对海马体的抑制作用,可能反而会削弱你对积极记忆的提取效率。”

 

她顿了顿,目光才从银杏树移到他脸上,眼神清澈而认真:“而且,二手烟对被动吸入者的危害,是明确且不可逆的。比如我。”

 

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冷静的陈述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属于她的“威胁”。说完,她还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像是在提醒他注意这个“不可逆”的后果。

 

孟屿当时看着她一本正经分析的样子,心里那股沉甸甸的东西,就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掉了大半,只剩下一点哭笑不得的暖意。

 

他默默地把烟盒塞回了口袋,反手紧紧握住了她那只微凉的手。

 

“知道了,诸葛老师。”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此刻,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冰冷的刀片。指间的香烟燃烧着,散发着他熟悉的苦涩味道。

 

但脑海里大力那清晰冷静的声音,还有她最后捏他那一下的小动作,却像一道微弱但固执的光,穿透了眼前的烟雾和心头的阴霾。

 

他低头看着烟头上明灭的红点,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长长地将那口带着灼痛感的烟雾吐向寒冷的空气。烟雾在风中迅速消散,无影无踪。

 

他盯着那截越来越短的烟灰,眼神有些空茫。福利院的窗户里传来孩子们午睡前的嬉闹声,隐隐约约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最终,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烟蒂烫了一下指尖。

 

孟屿猛地惊醒般,将它用力摁熄在旁边冰冷的砖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圆点。

 

然后,他掏出那个金属烟盒,把剩下的大半包烟,连同那个还带着余温的烟蒂,一起塞了进去,紧紧盖上。

 

金属盒冰冷的棱角硌着手心。

 

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让那寒意彻底驱散肺里最后一丝烟草的味道,也试图压下心头那份为朋友高兴之余、无法言说的空洞和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