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长相守,共白头(4)

书斋昏黄的灯光如同凝固的琥珀,将空气里弥漫的纸墨沉檀香也染上了暖意。

 

孟屿小心翼翼地将那部深紫鎏金的《皇明经世文编》用原本的靛蓝粗布重新裹好,玄色丝绦在他指间穿梭,打出一个郑重的结。

 

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臂弯,像抱着一个沉睡的王朝精魂。

 

“得给它找个安稳的‘座舱’。”孟屿环顾房间,目光落在那只刚腾空的24寸行李箱上。

 

昨晚他和大力已将大部分冬装、洗漱用品、甚至那两双厚实的雪地靴都打包完毕,箱子里还剩些柔软衣物的空间,正好能作为缓冲。

 

他单膝跪在厚实的地毯上,动作轻缓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

 

大力安静地蹲在他旁边,手里托着几件叠好的厚毛衣。

 

看他将布包稳妥地安置在箱子最底层,用衣物严丝合缝地填塞包裹住,她才将毛衣一层层覆盖上去,如同为珍贵的种子覆上温软的土壤。

 

“缓冲系数…冗余度120%。”

 

她指尖轻轻按了按最上层的衣物,确认稳固,随即拉上行李箱拉链,发出轻微的“嘶啦”声。

 

做完这一切,她仰起脸看向孟屿,清澈的眼眸里映着床头灯暖黄的光晕:“这样…它就不会在旅途里‘晕车’了?”

 

孟屿被她这个带着点孩子气的比喻逗笑了,胸腔发出低沉的震动。

 

他伸手,指尖拂过她颊边柔软的发丝,带着宠溺:“嗯,诸葛工程师的减震方案,满分。”他顺势捏了捏她微凉的脸颊,“走吧?该去火车站了。”

 

推开酒店厚重的旋转门,长春清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穿透了过渡区的暖意,狠狠扎在裸露的皮肤上。

 

大力立刻把羽绒服帽子兜头扣紧,毛茸茸的领子簇拥着小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陈峰那辆黑色老帕杰罗果然停在路边,引擎盖上方蒸腾着大团白气。

 

他正靠着车门抽烟,看到他们拖着箱子出来,立刻掐灭烟头,洪亮的声音穿透清冽的空气:“箱子给我!送你们去火车站!这老绿皮可不等磨蹭的人!”

 

他大步迎上来,极其自然地接过孟屿手里那个装着“精魂”的行李箱,“嚯!这箱子沉的!弟妹把长白山的石头都装进去了?”

 

“是历史的重量。”

 

大力在厚围巾包裹下,声音闷闷的,却带着认真的强调。

 

“得!比石头金贵!”陈峰嘿嘿一笑,利索地把箱子塞进后备箱,“上车!别误了点!”

 

车子在覆着薄雪的道路上行驶,最终停在略显陈旧的长春站前。

 

广场上人流涌动,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陈峰帮他们把箱子卸下来,拍了拍孟屿的肩膀:“老弟,弟妹,一路顺风!到了二道白河给我个信儿!山里信号时好时坏,提前说!”

 

“谢了老陈,回见!”孟屿道谢,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牵起大力的手,“走,找我们的时光慢车’。

 

穿过略显嘈杂的候车大厅,检票,走下站台。一股混合着铁锈、煤烟、陈旧皮革和人体热气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这就是绿皮火车的“体香”。

 

一列深绿色的火车安静地卧在轨道上,车身油漆斑驳,车窗是能向上推开的旧式设计,有些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

 

车厢连接处包裹着深绿色的帆布,随着寒风微微鼓动。车头方向,巨大的蒸汽机车头(或老式内燃机车头)正低沉地喘息着,喷吐着大团白雾。

 

“kxxxx次,长春开往白河,请旅客抓紧时间上车…”广播里传来略带电流杂音的提示。

 

“我们的车。”孟屿找到硬卧车厢号,拉着大力和箱子走过去。车厢门口站着穿深蓝色制服的列车员,脸冻得通红,麻利地检票。

 

踏上狭窄的车厢过道,脚下是深红色的化纤地毯,早已磨得发白。

 

过道狭窄,两边是三层卧铺。空气里弥漫着方便面、茶叶蛋、香烟(尽管禁烟但气味残留)以及人体散发的温热气息混合成的、复杂却充满烟火气的味道。

 

他们的铺位在中铺,相对安静些。孟屿先把那个装着“精魂”的箱子塞进下铺底下最里面,确保稳妥。又把装着两人随身物品的背包放上中铺。

 

“上去?”孟屿拍了拍铺着蓝色条纹化纤床单的中铺。

 

大力点点头,动作略显笨拙地抓着冰凉的金属扶梯往上爬。孟屿在

 

中铺空间逼仄,坐直了头几乎能顶到上铺的床板。

 

但铺位还算干净,小枕头和小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两人并肩坐在铺沿,腿都伸不直,只能微微曲着。

 

“空间利用率…接近极限值。”

 

大力小声评价,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对面中铺一个老大爷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斜下方下铺的年轻妈妈在哄着哭闹的孩子;过道里,列车员推着吱呀作响的小推车,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哐当!”一声闷响,车身猛地一震。

 

“呜——!”悠长而浑厚的汽笛声拉响,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苍凉感。

 

火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发出规律而缓慢的“哐当…哐当…”声,伴随着车身轻微的、富有韵律的摇晃。

 

窗外,长春站的站台缓缓后退,然后是城市低矮的屋顶、覆雪的街道、光秃秃的行道树……速度并不快,景物以一种可以细细端详的速度流淌而过。

 

大力脱掉厚重的羽绒服,里面是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

 

她靠着车厢壁,微微侧头看向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蒙着薄霜和灰尘的车窗玻璃,变得柔和朦胧,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孟屿拿出手机,镜头对准她映在斑驳车窗上的影子。朦胧的光影里,她的轮廓温柔而静谧,长长的睫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一幅怀旧的老照片。

 

“咔嚓。”声音很轻。

 

大力闻声转过头,车窗上她的影子也转了过来,目光在模糊的玻璃上与孟屿的视线相遇。

 

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像在回应这无声的捕捉。

 

孟屿放下手机,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微凉的手。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哐当…哐当…”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是唯一的背景音,缓慢、悠长,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节奏。车厢里其他声音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流淌的暖意和窗外不断变换的、覆雪的北国冬景。

 

列车驶离城市,进入广袤的雪原。

 

窗外是无垠的白,偶尔掠过一片顶着厚厚积雪的松林,像披着白绒毯的沉默卫兵。天空是北方冬日特有的高原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看!”

 

大力轻轻碰了碰孟屿的手臂,指向窗外。一群麻雀大小的鸟儿,羽毛灰白相间,扑棱棱地从一片雪地里飞起,像炸开了一小片雪雾,又迅速消失在林间。

 

“是雪鹀。”孟屿看了一眼,“冬天雪地里常见的小家伙。”

 

大力点点头,目光追随着鸟儿消失的方向,清澈的眼底带着新奇的光。

 

孟屿再次举起手机,这次镜头直接对准了她被窗外雪光映亮的、带着浅笑的侧脸。

 

“咔嚓。”这一次,他没有掩饰快门声。

 

大力转过头,这次没有嗔怪,反而对着镜头,配合地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被阳光和旅途染上暖意的笑容。

 

那笑容清澈见底,带着点小小的狡黠。

 

孟屿看着屏幕上那毫无保留的笑颜,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收起手机,伸手揉了揉她戴着毛线帽的脑袋:“嗯,这张…怀旧风参数满分。”

 

“那是绿皮车厢的光影加成。”大力扬了扬下巴,像只骄傲的小猫。

 

列车在雪原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时间仿佛被车轮的节奏拉长。

 

孟屿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早上灌的热水,还温着。

 

“补充点水分。”他倒了一杯盖递给大力。

 

大力小口喝着温水,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她又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两个橘子,金灿灿的,带着清新的香气。

 

“补充维生素C,预防感冒。”她剥开一个,分了一半给孟屿。

 

两人并肩坐在狭窄的铺沿,分享着温水和酸甜的橘子。

 

阳光透过车窗,在深蓝色的条纹床单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车轮的“哐当”声是恒定的节拍,车厢轻微的摇晃像温柔的摇篮。

 

大力吃着橘子,头不自觉地轻轻靠在了孟屿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宽厚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缓慢前行中的静谧与依靠。

 

孟屿侧过头,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发丝间洗发水的淡香混合着橘子的清甜气息萦绕在鼻尖。

 

他伸出手臂,极其自然地环过她的肩背,将她紧紧地拥在自己身侧。

 

窗外,辽阔的雪原在冬日的阳光下静静铺展,偶尔掠过几座覆盖着厚厚积雪的低矮农舍,烟囱里冒出笔直的白色烟柱。

 

时间在“哐当…哐当…”的节奏里,温柔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摇晃的幅度似乎加大了一些。

 

窗外的景致不再是平坦的雪原,开始出现起伏的山峦轮廓。

 

松林更加高大茂密,披挂着晶莹的雾凇,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清冽纯净,带着松针和冰雪特有的冷香,透过车窗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要到山区了。”孟屿低声说,轻轻拍了拍靠在他肩头似乎有些昏昏欲睡的大力。

 

大力闻言睁开眼,坐直身体,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

 

连绵的黛色山峦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火车沿着蜿蜒的山麓铁路缓慢爬升,发出比在平地上更沉重、更有力的喘息声。

 

“呜——!”汽笛声再次拉响,比之前更加悠长浑厚,在山谷间激起隐隐的回音。

 

突然,在火车拐过一个巨大的弯道,驶出一片茂密的白桦林之后,视野骤然开阔!

 

在正前方,在层峦叠嶂的尽头,在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映衬下,一座巍峨、圣洁、披覆着永恒不化皑皑白雪的巨大山峰,如同神只般拔地而起,清晰地撞入眼帘!

 

那就是长白山主峰——白头峰!

 

山顶的积雪在午后阳光的直射下,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银辉,像一顶巨大的、光芒四射的钻石王冠。

 

山体线条雄浑壮阔,带着亘古的威严,沉默地俯瞰着苍茫大地和这列向着它缓缓蠕动的绿色小虫。

 

车厢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声。对面看报的老大爷也放下了报纸,推了推老花镜,望向窗外,发出悠长的感叹:“嚯…真俊呐!”

 

大力微微张着嘴,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雪峰。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出纯粹的震撼与向往。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孟屿的手,指尖微微用力。

 

孟屿同样被这壮丽的景象攫住了心神。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微颤,侧过头,看着身边女孩被圣山光芒映亮的侧脸。

 

他拿出手机,这一次,镜头没有对准她,也没有对准雪山,而是微微倾斜,将车窗外的白头峰,和她凝视着雪峰、带着震撼与温柔的侧影,一同框入了取景器。

 

巍峨的雪山是沉静的、永恒的、令人敬畏的背景。

 

而她,是他通往这永恒背景路上,最温暖、最鲜活的坐标。

 

“咔嚓。”

 

画面定格:

 

移动的车窗像天然的画框,框住了亘古的白首,也框住了依偎在车窗边、被雪峰圣光照亮的她。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依旧缓慢而悠长,如同岁月的心跳。

 

“哐当…哐当…”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声响是唯一恒定的背景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悠长的韵律。车厢轻微的摇晃,像一只巨大的摇篮。

 

孟屿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一条长腿曲起抵在对面的铺板边缘,勉强撑开一点空间。那部深紫鎏金的《皇明经世文编》被他小心地摊开在并拢的腿上,靛蓝粗布垫在下方,隔绝了化纤床单的摩擦。

 

昏黄的顶灯在他头顶投下一圈光晕,照亮了书页上乌黑如漆、力透纸背的馆阁体小字。他微微垂首,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跨越了数百年光阴的奏议字句。

 

“宣德九年,户部奏议:’北地苦寒,冬粮转运维艰。请于京畿近仓预储粟麦十万石,俟河道冰坚,以雪橇、冰床速运边镇,则士卒得饱,烽燧得宁……’”

 

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温润,如同上好的松烟墨在澄心堂纸上缓缓洇开,每一个字都带着历史的重量,清晰地落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

 

大力就挨着他坐,几乎是半靠在他身侧。

 

她穿着那件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下巴微微抵着他屈起的膝盖外侧,双手抱着自己的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

 

她听得很专注,清澈的眼眸映着书页上跳动的墨色,长长的睫毛偶尔眨动一下,像在努力理解那些古奥的词汇和遥远的筹谋。

 

“雪橇…冰床…”她小声重复,带着思索,“是…用冰雪作为滑行介质的大型人力或畜力运输工具?类似于…雪地版的漕运?”她的声音在车轮的节奏里显得格外软糯,带着一丝求解的依赖。

 

“聪明。”孟屿嘴角弯起赞许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书页上“冰床”二字,“北方冬天河道封冻,陆路难行,利用天然的冰面和积雪,反而是最高效的‘高速路’。老祖宗的智慧,因地制宜。”

 

他的目光并未离开书页,只是空着的那只手很自然地抬起,轻轻揉了揉她靠在自己膝边的发顶。

 

毛线帽的触感柔软,带着她的体温。

 

大力舒服地眯了下眼,像只被顺毛的猫,身体又往他这边无意识地蹭了蹭,找了个更贴合的姿势,脸颊几乎要贴上他腿侧的毛衣纹理。

 

她继续听着,孟屿的声音不疾不徐,讲述着明朝官吏如何在苦寒中调度粮秣,如何在冰天雪地里维系千里边防的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