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长相守,共白头(4)(第2页)

 

那些枯燥的奏议条文,在他低沉的嗓音和清晰的解释下,竟也显出一种别样的、与当下旅途隐隐呼应的韵律感。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雪原被染上了一层静谧的蓝灰色。

 

车厢里,过道对面中铺的老大爷早已放下报纸,鼾声轻微而均匀。斜下方哄孩子的年轻妈妈也安静下来,抱着孩子靠在铺位上假寐。

 

只有车轮“哐当…哐当…”的声响,和孟屿低沉平缓的读书声,交织成这片移动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孟屿的目光扫过下一页,正要继续。

 

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微微侧过头。

 

只见大力抱着保温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松地搭在了她自己的腿上,杯盖微微歪斜。

 

她原本挺直的背脊,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一点点地、柔软地倾斜下来,最终,额头轻轻地、稳稳地抵在了他屈起的大腿外侧——那个她一直挨着的位置。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比刚才深沉了许多。

 

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下,在暖黄的灯光里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脸颊因为靠着他的腿而微微压着,挤出一点软乎乎的弧度,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着,透出一点孩子气的憨态。

 

睡着了。

 

像一只在暖炉边终于熬不住困意的小动物,毫无防备地沉入了梦乡。连那点思考时习惯性微蹙的眉心,此刻也完全舒展开来,只剩下纯粹的宁静。

 

孟屿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他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侧颜,看了好一会儿。

 

车厢的摇晃似乎都变得格外温柔,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静。

 

他眼底的笑意无声地蔓延开,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水纹。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合拢了腿上那部厚重的《皇明经世文编》。

 

深紫鎏金的封面在灯光下流转着幽静的光泽。他把它连同靛蓝粗布一起,轻轻放在靠窗的铺位内侧,确保稳妥。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把目光落回腿上熟睡的女孩身上。

 

他拿出手机,动作轻缓得像怕惊动空气里的尘埃。

 

屏幕解锁的微光映亮了他带着温柔笑意的脸。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避开了顶灯直射在她脸上的强光。

 

镜头无声地对准。

 

画面聚焦在她靠着他大腿酣睡的侧脸。

 

暖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沉静的轮廓。长睫如蝶翼栖息,脸颊被压出的那点软肉显得格外稚气。

 

散落在他深色羊毛裤上的几缕柔软发丝,在镜头下清晰可见。

 

背景是模糊的车窗,窗外是飞速后退、融入暮色的雪原剪影,以及车窗上凝结的、如同冰晶森林的霜花图案。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车轮声完全吞没的快门声。

 

孟屿看着屏幕里定格下的画面:沉静、依赖、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一种在旅途颠簸中奇异的安稳感。

 

他满意地勾起嘴角,将手机屏幕按灭,揣回口袋。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靠得更稳当些,那条被她枕着的腿也刻意放松了肌肉,给她提供更舒适的“枕头”。

 

然后,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轻柔地,将她滑落到脸颊旁的一缕发丝,小心翼翼地拢到她耳后。

 

指尖拂过她温热光滑的耳廓皮肤,带来一点细微的痒意。

 

睡梦中的大力似乎感觉到了,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无意识地用脸颊在他腿上蹭了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像小奶猫般的哼唧声,随即呼吸又恢复了绵长均匀。

 

孟屿的胸腔里涌起一股温热的、饱胀的满足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不再动作,只是安静地坐着,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一条腿支撑着熟睡的爱人,目光投向窗外。

 

雪原与天空的界限变得模糊。远处起伏的山峦只剩下深黛色的剪影,沉默地注视着这列在旷野中孤独前行的绿色长龙。

 

车窗上的霜花在暖气的作用下缓慢变幻着形态,像有生命的微小森林。

 

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的节奏依旧缓慢而悠长,如同时间老人沉稳的心跳,在这片移动的、温暖的小小世界里,温柔地流淌。

 

孟屿微微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大力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干净的清香,也感受着她平稳呼吸带来的、细微的起伏。

 

他闭上眼睛,唇角无声地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旅途漫长,前路有风雪,但此刻,怀拥着这份沉甸甸的温暖与信任,便是归途。

 

二道白河镇到了。

 

....................

 

绿皮火车“哐当”一声闷响,终于彻底停稳在白茫茫的二道白河小站。

 

车门“哗啦”拉开,一股比长春更凛冽、更纯净、带着松脂和冰晶气息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激着裸露的皮肤,瞬间把车厢里暖烘烘的倦意驱逐干净。

 

“唔!”大力下意识地把脸往羽绒服厚厚的毛领里又埋了埋,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到了。”孟屿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拎起那个装着珍贵古籍的行李箱,又拿起两人的背包,“小心脚下,全是冰。”

 

站台简陋,积雪被踩成了脏兮兮的冰面,反射着惨淡的天光。下车的乘客寥寥,一个个裹得跟熊似的,呼出的白气浓得像开水壶。

 

小站外面停了几辆漆皮斑驳、顶上捆着滑雪板的绿色旧吉普,司机们抄着手,跺着脚,目光在稀少的出站旅客中逡巡。

 

“孟先生!诸葛小姐!这边!”

 

一个穿着鼓鼓囊囊迷彩防寒服、戴着翻毛雷锋帽的壮实汉子挥舞着手臂跑过来,脸颊和鼻头冻得像涂了胭脂,笑容憨厚又热情,正是民宿老板派来的司机大刘。

 

“路可不好走啊,雪把道埋了大半!”

 

大刘嗓门洪亮,帮忙接过孟屿手里的行李,塞进那辆底盘高得像小型坦克的绿色212吉普后备箱,“咱得赶紧的,赶天黑前到!”

 

车子驶出破落的小镇,很快就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山野。

 

路越来越窄,雪越来越厚,被车轮反复碾压又冻结,路面像打了一层厚厚的冰蜡,崎岖不平。

 

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海。参天的原始森林披着厚重的雪挂,枝桠被压得低垂,如同无数沉默肃立的巨大雪雕。

只有车轮碾过冰面发出的尖锐摩擦声和引擎吃力的低吼,刺破这片亘古般的寂静。

 

大力紧握着车内冰冷的扶手,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林海雪原,清澈的眸子里是纯粹的惊叹:“雪覆盖层厚度……超过一米五。树木承载极限……被反复突破。”

 

“像不像闯进了巨人堆满奶油的蛋糕山?”孟屿低笑,伸手替她把被颠歪的毛线帽扶正,手指碰到她微凉的耳廓,轻轻捏了一下。

 

“蛋糕山需要更好的结构稳定性。”大力转过头,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比如……山下的小木屋?”

 

半个多小时后,吉普车终于在一处被厚雪包裹的山坳缓坡上停下。几栋低矮却设计得颇具格调的原木小屋,顶着厚厚的雪“帽子”,依偎在巍峨墨绿的针叶林怀抱里,窗棂透出暖融融的黄光,像童话里的场景。

 

门口挂着一个质朴的木牌,刻着两个古拙的字——山里。

 

“欢迎!可算到了!”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混合着松木清香、烘烤点心甜香和干燥暖气的风扑面而来。

 

一个围着暖棕色粗羊毛围裙、头发随意挽起的女人站在光晕里,脸上笑容爽朗如冬阳,正是女老板。

 

“我是林姐!快进来!外面能把脸皮冻掉!”她语速快得像山间溪水,热情地帮着拍打两人身上的雪沫,“冻坏了吧?老王!老王!快给客人倒姜茶!”

 

屋里空间不大,但暖意融融。实木地板光洁,大片的玻璃窗将窗外浓墨重彩的雪松林框成了一幅生动的油画。

 

壁炉里(电壁炉)火光跳跃,橘黄的暖光跳跃在原木墙壁上。角落的木质吧台后,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气质温和的男人正专注地擦着玻璃杯——是老板老王,一位从北京胡同“出逃”的音乐人。

 

“来,先喝口热的压压惊。”老王递过来两只粗陶杯子,里面是深褐色、热气腾腾、辛辣气息扑鼻的姜茶。

 

大力双手捧着滚烫的杯子,小口啜饮。辛辣滚烫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脸颊迅速飞起两团红晕。

 

“姜辣素和糖分…即时热效转化率…很优秀。”她被烫得吸了口气,鼻尖冒出细小的汗珠。

 

孟屿笑着看她被热气熏得晕乎乎的样子,把自己刚放下的行李拉到靠窗视野最好的位置:“怎么样?这个‘观测点’满意吗?落地窗,正对着外面那些超负荷承雪的针叶林结构样本。”

 

大力捧着暖洋洋的杯子,走到窗边,望向那片在暮色四合中更显幽深静谧的雪林,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满足的慵懒:“冗余系数…超过百分之两百。”

 

民宿的房间不大,布置得却极有心思。

 

墙壁是裸露的原木色,挂着几幅黑白雪景摄影。一张宽大的炕床(实际上是地台设计,铺着厚实褥子和松软的羽绒被)靠窗摆放,窗外就是如画的雪松。

 

暖黄色的灯光从简洁的竹编灯罩里流泻下来,将炕上铺着的浅灰色厚绒床盖染得格外温暖。

 

“怀旧。”大力放下背包,几步走到宽大的玻璃窗前,手指轻轻按在冰凉的玻璃上,留下浅浅的雾痕。

 

窗外,暮色渐沉,天空是纯净的宝蓝,远处雪峰勾勒出冷硬的银白轮廓,近处高高低低的松树墨绿枝桠托着沉甸甸的雪冠,如同凝固的波涛。

 

孟屿放下行李箱,也走到她身边,看着窗外天地苍茫的极致静美。

 

“这窗…是天然的取景框。”他低声说。

 

“嗯。”大力应着,目光依旧流连在雪色上,手下意识地伸向羽绒服口袋。

 

孟屿捕捉到她的小动作,嘴角勾起。果不其然,看到她悄悄拿出了那个黑色的Lx5,镜头微微调整,没有看取景器,只是凭着感觉,对着窗外那片暮色雪林轻轻一按。

 

“咔嚓。”

 

极轻微的快门声。

 

她拍完,没有立刻查看,只是继续看着窗外。

 

孟屿也不揭穿,他走到房间另一侧,拿起桌上摆放着的手工牛皮纸菜单翻看——上面用铅笔写着民宿供应的餐点:山野菜饺子、铁锅炖冷水鱼、林蛙炖土豆、新鲜羊奶……

 

他看得认真,侧脸轮廓在暖光下柔和专注。

 

大力看着他的侧影,又看看窗外如画的雪景,眼神微动。

 

她再次拿起相机,调整了一下角度,将孟屿微微垂眸看菜单的侧影作为前景,清晰地框在取景器左侧三分线处。

 

而右侧大面积留白,留给窗外那片瑰丽的蓝调雪夜,以及更远处隐约的、沉默的雪峰线条。

 

她的手指在快门键上停顿了两秒,似乎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孟屿仿佛有所感应,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目光从菜单移向她,嘴角还带着点未散的对食物的思索,眼神温和柔软。

 

“咔嚓。”

 

完美的一刻被精准定格——前一刻的专注,后一刻看向镜头的温柔,与窗外磅礴静谧的冰雪世界,形成了奇妙的和谐。

 

大力看着相机屏幕,满意地弯起嘴角,像偷到糖果的孩子。

 

孟屿放下菜单,径直走到她面前:“拍了什么?我看看成果。”

 

孟屿伸手把大力拉到怀里。

 

“喂!”她抗议,声音软软的。

 

孟屿已经点开屏幕,看到了那张照片:自己抬头的瞬间,眼中是纯粹依赖的温柔,背景是雪峰蓝夜,而她的身影也模糊地映在窗玻璃上。

 

“啧,”他挑眉,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低头凑近她耳边,声音压低带着磁性的沙哑,“这张‘双人自拍’…构图很妙啊诸葛老师。”他故意强调“双人”。

 

大力脸颊发烫,被看穿的小心思无处遁形,干脆嘴硬:“是环境数据与人物状态的…自然互文!” 耳根却悄悄红了。

 

壁炉跳动的暖光将餐厅晕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几张粗木方桌边零星坐着几对客人,低声交谈,餐具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让人心安的香味——是山野菜猪肉饺子的清香,混杂着旁边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的冷水鱼的酱香。

 

“来来来!小心烫!”林姐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粗陶碗过来,碗里是胖乎乎、皮薄透馅儿的饺子,“刚出锅!蘸料自己调,蒜泥酱油醋辣椒油都在小台子上!”她声音爽利得像带着风。

 

“谢谢林姐。”孟屿道谢。

 

大力拿起小巧的粗陶调料碟,眼神认真地在几样蘸料间逡巡,像在做化学实验。

 

孟屿则拿起一个醋壶一个油碟:“传统配比?”

 

“嗯!”大力点头,“醋酸度优化配酱油咸鲜…冗余度预留百分之二十给辣椒素的刺激阈值…”她一边“分析”,一边用小勺往自己碟子里舀着酱油醋和一点点辣椒油。

 

孟屿看着她碟子里明显偏多的酱油和几乎看不见的辣椒油,憋着笑,自然地拿过她的小碟子,把自己那碟刚调好、醋多酱清、滴了两滴红油的匀给她:“换这个。你这个‘刺激阈值’冗余度…严重不足。”

 

大力接过他递来的碟子,看看里面漂亮的琥珀色酱汁,再看看自己碗里白胖的饺子,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个,吹了吹,沾满酱汁,送入口中。

 

薄韧的面皮在齿间断开,山野菜特有的清新微苦混合着猪肉的醇香立刻充盈口腔,鲜香四溢。

 

“味觉参数…均衡…满分!”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像被顺毛的猫,脸颊鼓起一块。

 

孟屿这才开始吃自己的饺子,眼神却一直没离开她那张被美食点亮的小脸。

 

对面桌的王老板(老王)抱着个木吉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弦上轻轻拨弄,几个零散和弦在山野的寂静里流淌,不成调,却意外的松弛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