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鸟山三穗与王庆收(一)(第2页)

 还是王老头扛着锄头路过,像拎小鸡崽一样把那几个小子轰开,然后一言不发地把他拎回家。王婶用热水给他擦洗脸上的血污和泥,一边擦一边掉眼泪,嘴里骂着:“这帮天杀的猴崽子!”

 三穗看着她浑浊的眼泪,想到了自己生死不明的母亲,第一次觉得这从来添不满柴火的冰冷土炕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渐渐地,那铺土炕上三穗的位置从炕梢挪到了炕头,离烧火的灶膛越发近了些。

 王婶开始教他说话,指着碗说“碗”,指着水说“水”,指着天上的老鸹说“老鸹”。

 三穗学得很认真,咿咿呀呀地跟着念,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他不再只是“小鬼子”,王婶也开始叫他“收儿”,王老头也偶尔闷头递给他一个烤得焦香的土豆作为奖励。

 因为他学会的第二句中国话就是自己的中国名字。

 至于第一句,那是自己穿军装的亲生父亲教的,他从来不说,因为父亲说那是中国人求饶时才会说的话,自己能听懂就行……

 真正让三穗心头那块坚冰裂开一道缝的,是王婶教他写名字。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午后,窗外飘着细碎的清雪,王婶从炕柜最底下摸出个旧箩筐,里面有几张泛黄的毛边纸和半截快秃了的铅笔头。

 她盘腿坐在炕上,把三穗拢在怀里,用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笨拙地握住铅笔,在纸上照着王婶从县城讨来的字条临摹。

 “看好了,收儿,”王婶的声音带着点难得的柔和,“这是‘王’,咱家的王,代表大富大贵的王,知道吗?”

 她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重,虽然不熟练得像是要把这字刻进纸里,但也是为了刻进三穗的心里。

 “‘庆’,喜庆的庆,盼着咱家以后能有点喜庆事儿,比如等你长大了给你讨个媳妇儿……屯里可能有点难,没关系,我们去远点的村子讨!”

 “‘收’,收获的收,代表地里长出粮食,代表一年风调雨顺。”

 “王、庆、收。”

 王婶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然后指着三穗,“你,王庆收,记住了不?”

 三穗、不,此刻的王庆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三个陌生的方块字。他认识一些日本字,像弯弯曲曲的豆芽菜,眼前这方方正正、带着棱角的字更像是学起来很难的日本汉字。

 他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纸上的痕迹,又抬头看看王婶。

 在王婶的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虔诚的光亮,仿佛在赋予他一个崭新的生命。

 他用力地点点头,学着王婶的样子,同样笨拙地握住铅笔,在那三个字旁边,歪歪扭扭地画着。

 写出来的字像蚯蚓爬,但他写得极其认真,写着写着,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收”字上,洇开一小团痕迹。

 他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脏。他不敢抬头,怕王婶看见他的眼泪,更怕这眼泪是懦弱的表现。

 王婶没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揉了揉他枯黄的头发,把他往自己怀里又搂紧了些。

 土炕烧得温热,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一个不幸的孩子,在异乡的土地上,笨拙地、一笔一划地描摹着自己新的名字,描摹着一份微小却真实的归属。

 那写着“王庆收”的纸片,被他像宝贝一样,和另一张写着“鸟山三穂”的、皱巴巴的旧纸条一起仔细地叠好,藏在了贴身的破棉袄最里层。从此,他心里装了两个名字,装下了两份沉甸甸的命运,也装下了另一位母亲。

 自从庆收会写自己的名字后,他与屯里孩子们的冲突越发激烈起来。庆收不喜欢孩子们叫他“小鬼子”,更不喜欢叫他名字的谐音“禽兽”。

 年纪再小,他也明白了这两个不是好词,但同时他也不明白,明明大家都是同样的面庞、同样的肤色、甚至等自己再学上一段时间后还能同样的语言,为什么自己就是“不好的”?

 庆收不喜欢被欺负,特别是这些孩子在侮辱王婶给自己起的名字!

 仗着身体结实,庆收第一次反抗了,六七个孩子被他摧枯拉朽地推倒。他揪住每次喊得最大声的孩子的领子,恶狠狠地用蹩脚的中文说:“我叫‘王庆收’!这是王妈妈给我起得名字!”

 说到这,被揪住的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庆收惊慌失措地松开手,他自认为力道控制得很好,绝没有弄疼这孩子。直到哭声引来大人,所有人在训斥下各回各家后庆收才知道,那个孩子的妈妈在从县城回屯里的路上,被他们口中的鬼子用刺刀挑死了。

 从这一天起庆收明白了,自己和这些孩子们其实并不一样……

 让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身上所背负的罪恶的,还是他与王婶间的冲突……这样的事总有一天会发生。

 那天庆收帮王婶在灶间烧火,火光映着他汗津津的小脸,王婶正絮叨着屯东头老张家丢鸡的事,三穗听着听着,不知怎的脑子里就钻进了前几天在井台边听来的闲话——几个纳凉的老太太压低了声音说的,说王婶命苦,以前有个半大小子,后来……被日本兵给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