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鸟山三穗与王庆收(一)(第3页)

 “娘……”三穗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他们说、说你以前……有个娃儿?”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一声,爆了个火星。

 王婶添柴的手猛地顿住了,背对着三穗,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灶房里一下子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和锅里水将开的咕嘟声,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半晌,王婶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没了。”

 王婶没回头,只是用火钳用力地捅了捅灶膛,火星乱溅。

 “咋……咋没的?”三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隐隐知道答案,却又控制不住地问了出来。他想知道,更想……安慰她,想笨拙地靠近这份巨大的悲伤。

 王婶的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转过身,脸上是极力压抑却依旧汹涌的痛苦,眼圈瞬间就红了。

 “让那些天杀的鬼子兵……给害了!”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腥气。

 三穗被她眼中的悲愤和痛苦吓住了,但孩子天真的残忍和对“自己人”模糊的维护感,让他下意识地、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能让这可怕的死亡显得不那么无理的理由。

 他搜肠刮肚,用他那贫瘠的中文词汇和从日本大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结结巴巴地问:

 “他、他是不是……冲撞了日本兵?他……被杀死,一定……有理由吧?” 他想表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才这样” 。

 他以为这样问,或许能减轻一点王婶的痛苦,或者至少,给这可怕的死亡一个他不成熟的心智一个能理解的“道理”。

 然而,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王婶最深的伤口!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庆收的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三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彻底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王婶。

 他再一次在一个中国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刀子。

 王婶的眼睛瞪得血红,里面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痛苦,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她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指着庆收,手指哆嗦得不成样子。

 “理由?你管那叫理由?” 王婶的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他懂什么!他能冲撞谁!他就在河边……就在河边捞鱼啊!那些畜生、那些挨千刀的畜生……”

 她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悲恸瞬间将她淹没。她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发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整个人瘫软下去,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几乎要嵌进泥里。

 “我也想、我也想知道啊!我的儿啊……他到底为啥……为啥就……” 王婶哭得浑身抽搐,语无伦次,“为啥要杀他……为啥连个尸首都不给我留啊……扔进河里……找都找不到……我的儿啊……”

 这哭嚎如同濒死的哀鸣,充满了人间至痛的无解和绝望。庆收被彻底吓傻了,捂着脸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疼远不及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这片土地上深埋的、血淋淋的仇恨和创伤,而这创伤,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同胞”亲手造成的!他那些愚蠢的“理由”,在王婶这蚀骨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残忍、如此……不可饶恕!

 “作死啊你!” 一声低吼从门口传来。是刚进门的王老头。

 他一看屋里的情形,立刻明白了八九分,几步冲进来,一把将呆若木鸡的庆收狠狠拽到身后,像护崽的老牛。然后他蹲下身,用那双沾满泥土、骨节粗大的手用力却笨拙地去扳王婶抠在地上的手,声音又急又沉:“孩儿他娘!孩儿他娘!起来!地上凉!你跟个啥都不懂的娃儿置啥气!起来!”

 王老头从未说过这么多话,然而已经崩溃的母亲只是在不停地哭喊,捶打着地面,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和质问都砸进这无情的土地里。

 王老头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她半扶半抱地弄起来,让她靠在自己同样单薄却坚实的胸膛上。粗糙的大手一下下拍着王婶剧烈起伏的后背,喉咙里发出沉闷的、无意义的音节,浑浊的老眼里也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王婶凌乱的头发上。

 庆收缩在王老头身后,看着眼前抱头痛哭的两个人,看着王婶那被巨大痛苦扭曲的脸,听着她口中那“尸骨无存”的绝望哭诉……他小小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脸上挨巴掌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让他明白了什么叫“罪”,什么叫“恨”。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没有让那巨大的、混杂着恐惧、羞愧和无边悲凉的呜咽冲出喉咙。庆收把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紧紧抱住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在黑土地里,消失在这份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的、属于他人的血泪和苦难之中。

 这是1945年,一个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不幸的小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