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鸟山三穗与王庆收(二)(第3页)
三穗提出的改进织机效率、调整染料配比的建议,虽然用词粗朴,却往往一针见血。
夜深人静,在狭小的榻榻米房间里,他会拿出那本破词典,磕磕绊绊地“纠正”着日语。不是为了讨好谁,只是为了完成王婶的嘱托——去认识那个叫“三穗”的自己。
每一个生硬的日语发音,都像是在黑土地与东京庭院之间架起一座摇摇欲坠的桥。
几年过去,三穗凭借着他从黑土地带来的坚韧、从织机前磨砺出的精明以及对丝绸天生的敏锐,逐渐在家族中站稳了脚跟。他的日语依旧带着口音,却足够清晰表达,当他最终以过人的能力和务实的作风,赢得了家主的认可,接过象征家主的印章时,庭院里樱花如雪。
他从此穿着笔挺的西装,举止沉稳起来。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在他西装内袋里,永远贴身放着两张纸条,一张写着“鸟山三穂”,承载着血脉与责任;另一张写着“王庆收”,那是他灵魂的锚点,是黑土地赋予他最深沉的底色。
三穗最终成了鸟山织造的掌舵人,他的丝绸布料、机器设计行销世界,在他主导设计的最华美的和服腰带纹样里,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那繁复的祥云与鹤纹深处,偶尔会藏着一道极其朴拙、近乎原始的几何线条,像黑土地上犁出的垄沟,沉默地诉说着一个叫王庆收的少年,如何在织机的经纬里,最终织就了自己的名字。
……
“王先生?”
“王先生?”
呼唤声像是从水底传来,费力地穿透了混沌的梦境。
轮椅上的鸟山三穗,眼皮沉重地掀开一丝缝隙,眼前的光线模糊,人影晃动,轮廓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油。
他混混沌沌地想着这是谁?是工坊里新来的学徒?还是……靠山屯里的谁?记忆的碎片在吉林的垄沟和东京的织锦间无序地漂浮,一时抓不住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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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见他醒了,却依旧眼神迷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微微俯身,用清晰而恭敬的声音说道:“很抱歉王先生,无线电静默让消息有些滞后,但已经从高桥那边确认过了。”
他特意加重了“王先生”这个称呼,这是少数几人被允许使用的称呼。
“小姐那里,一切顺利。”
浑浊的眼神瞬间清明了些许,聚焦在眼前恭敬的老仆身上。这里不是靠山屯,不是刘瘸子的作坊,是东京,是鸟山家。
“顺利?” 鸟山三穗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久睡的滞涩。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枯瘦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些什么。
“是的,王先生。”老仆肯定地点头,“高桥说川岛落网,闸口已开,‘海鸣丸’按计划驶向目标海域,小姐无恙。”
一声悠长的、仿佛从肺腑深处呼出的气息,从鸟山三穗干瘪的胸腔里挤了出来,紧绷的肩颈线条,微不可察地松弛下去,靠在轮椅柔软的靠背上。
窗外,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松枝在暮色中投下静默的影。他缓缓闭上眼,不再看那老仆,只是轻轻摆了摆同样枯瘦的手。
老仆会意,无声地躬身行礼,悄然后退轻轻拉上了和室的纸门,将一室暮色与沉寂留给了轮椅上的老人。
鸟山三穗轻轻摩挲着轮椅扶手上那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木质纹理,仿佛在确认着什么。良久,黑暗中响起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也带着更深沉的、无人能懂的疲惫。
“该回家看看了。”
嘶哑的自语,消散在寂静的和室里。和室中定制的中式窗棂外,最后一片晚霞褪尽了颜色,东京的夜,悄然降临。
庭院深处,几株晚樱在夜风中无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