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算尽寡妇钱(第2页)
她语气陡然一转,带着点促狭,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李纨:“嫂子你倒好,守着金山银山,只顾着自己清净。环兄弟、兰哥儿、林妹妹、宝兄弟、三妹妹……这些小祖宗们,难道不是你嫡亲的小叔子、小姑子?你手指缝里随便漏出个一半来,也够他们一年嚼裹了!何必吝啬这点子?倒显得我们这些当家的不会疼人了!”
堂屋里暖炉烧得旺,李纨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她骨头缝里都在打颤。王熙凤亲热地挽着她胳膊,那力道箍得人生疼,像要活活勒进她肉里去。那串脆亮泼辣的“顽笑话”,字字句句,裹挟着冰凌子,狠狠砸在她心窝上。
她慢慢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白。那双平日温驯如鹿的眼,此刻深潭般定定望着王熙凤眼底那点毫不掩饰的算计和贪婪。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暖笼里炭火偶尔“噼啪”一声轻响。
“凤丫头,”李纨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一丝波纹也无,“我一年统共就靠那点死钱过活,兰儿尚小,笔墨纸砚、四季衣裳、延师请傅,哪一样不要银子?诗社那十几两,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盼着孩子们能读几句书,懂点道理,别辱没了他们父亲生前的体面。”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你说漏出一半?那便是要断了我们母子的生路。我寡妇失业的,守着兰儿,熬油似的熬着,就指着这点钱支撑门户。若真如你说的那般敞亮——”
李纨的目光忽然凝在王熙凤鬓边那支颤巍巍、宝光四射的金累丝凤钗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弯起一个苍凉到极处的弧度,那弧度里盛满了人世间最锋利的绝望和嘲讽:
“我若有你这般‘造化’,能替男人顶门立户,一年到头,几千两银子流水似的过手,明里暗里,落袋为安……莫说一半,就是让我拿出全部体己来奉养弟妹,我也绝无二话,心甘情愿!”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空心的鼓面上,震得满堂死寂。
贾母半阖的眼猛地睁开,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沉沉落在王熙凤脸上,那目光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审视与寒意。王熙凤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彻底僵死了。李纨那支素银簪子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光,却刺得她眼睛生疼。那寡妇平静语调下汹涌的绝望和讥诮,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精心构筑的算计堡垒。她张了张嘴,那套伶俐的机锋第一次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半个字。
堂上死寂。那无声的、来自一个枯槁寡妇的逼视,竟比万钧雷霆更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李纨的目光,也避开了贾母眼中那无声的裁决。方才那点自以为得计的洋洋之火,顷刻间被这无声的寒潮扑灭,只余下灰烬般的狼狈。
回到自己那间暖香氤氲、陈设奢靡的上房,王熙凤屏退了所有下人。她独自立在巨大的缠枝牡丹铜镜前,镜中人面若芙蓉,珠翠环绕,一身锦绣辉煌。然而,李纨那双深潭般枯寂绝望的眼睛,却如同烙印,清晰地浮现在镜中,盖过了她所有的容光。那支素银簪子微弱的反光,像根冰冷的针,扎在她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