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当年明棠
番外四当年明棠
又是一年中秋,黄金宫照例挂上礼灯,宫婢垂首行色匆匆,手捧御盘穿梭在宫室内,绣鞋蹭出整齐的摩挲声。
大殿金珠帘后,人影被遮掩着,若隐若现,颓废松软。
殿下大臣听着钟鼓声乐,丝毫没察觉帘后天子的变化。
直到帘后传来一声轻咳,周光霖持杯的手顿在半空中,他只是顿了一刻,立即神色恢覆如常,仰首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宋婉却敏锐捕捉到丈夫神色的变化,用帕子轻轻蹭掉他下巴上沾的酒,“王爷,怎么了?”
周光霖摇摇头,安抚似的盖住宋婉的手,目光却始终紧盯着金帘之后。
此时此刻,身旁的觥筹交错,鼓乐齐鸣,都如云烟过耳。
帘后的皇帝打着颤站起身,腰背已经难以挺起。隔着庆和帝佝偻的脊背,周光霖想起他亭亭如松的兄长。
“朕。”
一旁许文忙擡手,乐声立刻停了下来,紧张的感觉像是一只手在人的肺腑间反覆揉搓,大臣们面面相觑,置杯等着庆和帝往下说。
“朕有些醉了,去偏殿更衣,今儿中秋,不讲究太多,诸卿随意就好。”
话罢,两个宫婢立刻擡手扶住庆和帝,一路在珠帘的遮挡下退出百官视线。他走得极为蹒跚,甚至肩膀几次要撞破珠帘外出去,许文又要怪罪是宫婢办事不利。
乐声重起,宫婢将宫室两侧的竹帘拉开,露出了窗外皎洁圆月。另有宫婢端上流水般的菜肴,俯身跪在百官面前,御盘举得比头还高,等待贵人夹食品尝。
“侍中大人吃不得辛辣,撤下去。”
“是。”
段侍中面前的宫婢忙起身,端着的菜一个不稳当,连人带盘全跌到地上。
段侍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两旁侍奉的大宫婢立刻会意,冷脸走上前,拽起那跌倒的宫婢就要往外走。
通常殿前失仪是重罪,圣上虽已入偏殿,但段侍中仍在。侍中之女是黄金宫中庆和帝的宠妃,在侍中大人面前失仪,亦是重罪。
那宫婢被拽起来,像是失了骨头,软绵绵一滩。整个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哆嗦着摇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段夫人厌恶地垂眼,“快快去发落,别惹侍中大人生气。”
“大人。”
段侍中面前的光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掩住,他擡起眼,看到小穆王立在他面前,根骨清朗,一身正气,手里端着盏酒杯,似是来敬酒,眉眼却不见笑意。
段侍中和小穆王政见不合,一个主和,一个主战,在朝堂吵架已久。
大过节的,二人排座格外讲究,被分得远远的,生怕一言不合在殿上又开始吵。
没想到小穆王自己来找晦气,段侍中胡子抖了下。
“小穆王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周光霖肩膀瞬间一松,胡出口气,“没什么事,大人您佳节康乐,身体康泰,家族兴旺,财源广进。”
段侍中脸颊肉都抽搐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多谢小王爷关怀。”
说罢,举起面前的杯子,对着周光霖示意。
谁知周光霖笑了下,将杯里的酒随手一泼,转头走人了。泼出来的酒水还差点溅到一旁的大尚书,吓得人往后挪了下。
段侍中还没反应过来周光霖这是唱哪出,再看眼前空荡荡一片,那本该被发落的宫婢,跟在周光霖屁股后面缩头缩脑撤下去了。他顿时感到奇耻大辱,连下巴上的白须都在颤,一砸桌子站起身,“周光霖!你狂妄!”
“段延,你无礼!”
周光霖干脆回身也冲他吼起来。
二人一个年轻气盛,一个已是暮年,疲惫感汹涌着朝段侍中卷来。他喘息着,指着周光霖道:“不知轻重的东西,你爹怎么教出你这玩意。”
他骂得极难听,周光霖就像被掐了后颈肉,本想忍下去走回座,走了两步仍觉得不对味,一个猛转身,再看向段侍中的时候,眼里全是愤恨。
段侍中被他瞪得蹙了下,紧接着就看到周光霖朝自己大步走来,一脚踢翻了桌案。
段夫人的尖叫声中,这场宫宴彻底毁了。
半个时辰后,周光霖端坐在玿阳殿,有些手足无措。慌乱间,他看向玿阳殿的铜镜,忽而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时候自己年幼,从不知道朝堂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以为最差不过是放条狗咬了人,就算是报仇了。直到今天,那些文人的唇枪舌剑喷来,比福川的枪林弹雨更可怕,他才明白父亲当年到底在面对什么。
庆和帝已经换了件轻快衣服,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发丝不成体统垂下一缕,挂在眼前。
“光霖,知道错了吗?”
周光霖回过神,起身伏在庆和帝跟前,“臣知罪,殿前失仪,臣自愿领罚。”
“日后要与段延这个老东西纠缠的日子多了去了,你不能次次都同他吵起来。旁的不说,你年纪轻轻,他却是个糟老头,气走茬了厥过去,这算谁的?”
“段大人为国捐躯,臣钦佩!”
“周光霖!”
庆和帝被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气极了,拍了一把龙椅扶手,自己却坐不稳当,咳嗽起来。他胸口像是破碎的窗户纸,喘了半天眼睛开始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