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当年明棠(第2页)
“陛下……”
周光霖只是擡起手,却并不是真心要去搀庆和帝的。
庆和帝一边胸口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边推开周光霖的手,缓了许久才道:“你终究要担起祖宗基业的。”
周光霖起身,又重重一头磕下去,“陛下是醉了,臣今日就当没听过。”
“朕并未与你说笑。”
“臣也不敢与陛下的直系血脉夺权。待四海收覆,臣自会找个苑子,卸甲归田。臣亡妻是延北人,延北风景秀美,臣在延北也有个住处,臣会自己将自己发落去。”
庆和帝哑然,胸口阵阵钝痛。
这些年他多次试探过周光霖,偏偏这孩子同他父亲一样,是个滴水不漏的性子。
而至今日,他不想试探了,臣子却不愿意接下这份担子了。
庆和帝的声音嘶哑非常,“光霖,段延提起你父亲了,是吗?”
“是。”
周光霖只是淡淡应道。
“你还记得他吗?”
“这是陛下第二次问臣这个问题了。”
庆和帝张张嘴,实在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周光霖提醒道:“中秋夜宴前,陛下亲临延北。”
“朕记起来了……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周光霖不再作声。
庆和帝却拼了命要起身,手抓了几下,周光霖只是跪伏,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宫婢搀起庆和帝,扶着他艰难走到床边,庆和帝亲手推开了窗,月色瞬间流泻入宫室,照在少年将军的脸上有些凉薄。
“你父亲,周学真其人,品性正直,刚正不阿。”
庆和帝说出这些词的时候,铿锵有力,似是用全身的力气讲这些话吐出来,“他故去后,朕,是最心痛的那个。”
“如今,朕之爱子虽得朕心,然怡王之祸历历在目,皇子乃段妃所出,幼子登基,朕……怕啊!”
“陛下说这些太早,陛下风华正茂,只是稍感风寒而已,太医署医官定能医好。”
庆和帝侧首,望向周光霖,“朕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光霖还不懂朕的意思吗?”
周光霖觉得有些冷,无端不想再跪伏在地上,轻轻起身,跪坐在空荡荡的龙椅前,分外诚恳。
“臣不懂,臣先退下了。”
周光霖理了下衣袍起身,走到玿阳殿中央的香炉旁,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朕错了!”
“陛下现在说这些是不是为时已晚,臣早就告诫过陛下警惕段延外戚干政……”
周光霖恼火起来说着,还不忘赌气似的回身行礼,耳畔飘来的却是一声痛心疾首的痛呼。
庆和帝几乎是靠倚在宫婢身上,才能站稳,眼角的褶皱蔓延开,整个人又干又瘦,已经不是能面见百官的形容。
可珠帘遮目,又该怎么看民间百态。
庆和帝声嘶力竭,颤声唤道:“大哥,我错了。”
出黄金宫,月色在朱雀大街上,如水波荡漾,衬得整座花浊都如梦似幻。
身后恍然传来声不正经的一声感叹,“入秋了啊,花浊凉飕飕的,不知道延北什么风貌了。”
周光霖一哆嗦,看着姚仇大步走在自己身边,没好气白了眼,“姚将军今天告病不去宫宴,在这儿乱走,是想去哪家打秋风吗?”
姚仇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胡渣,嘴里酝酿半天,一把揽过周光霖,叹声道:“走,喝酒去。”
“我夫人还在等我!”
“宋婉?”
“不然还是谁?”
“也是,总不能是孟湘湘。”
周光霖默了下,回望一眼黄金宫,招呼身旁小厮道:“你去同夫人讲,我与姚将军在书房共饮,别等我了。”
小厮笑着应一声,快步追着远去的马车走了。
姚仇瞪周光霖一眼,“竟是个怕娘子的,你就不回去,宋婉还能把你皮扒了?”
“湘湘说了,我要听宋婉的,不能惹她生气。姑娘家生气对身体不好,容易得什么结节。我不懂,但总归不能惹宋婉生气。”
“孟湘湘就这些歪理多。”
姚仇吸了下鼻子,看东西的视线都模糊起来。
两个人说着细碎小话,一路遛弯回了王府,搬出一张小方桌,坐在枯枝木兰前对饮。
姚仇道:“前些日子讲月息山的详细军报写了个折子呈上去,一点动静都没有。段延他祖宗玩意的,我扔个石头进水里还能扑腾出水花呢,他狗日的……”
“别骂来骂去了,想想怎么给圣上擦屁股吧。”
周光霖头往后仰,“疆土未收覆,又来了个外戚干政,现在他皇帝想把这烂摊子丢给我,门儿都没有。”
“要不你接了算了,你接了哥哥我也发达了。”
“全都城就将军你最发达。”周光霖啧他一嘴,微微眯起眼,醉意萦绕在头脑间,“我不接。”
姚仇放下杯子,亦是醉醺醺问他,“因为君臣礼节?”
“因为我累,我不想干了。”
姚仇楞了下,品了品嘴里的酒味,点点头,“是,这些年辛苦你了。”
穆王,郑子潇,孟湘湘,扶明,这些年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严父,长兄,长姐,挚友,到最后本该一团花团锦簇,就剩下周光霖一个人。从幼小纨絝,守着四方的穆王府,又像是守着合扇万里,一路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