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历史(第2页)
“原来如此。”江澄夜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里带着释然,也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沿着溪边慢慢走着,看阳光如何在水面碎成金箔,看风吹过草甸时掀起的绿色波浪,看远处的羊群如何与天边的云絮融为一体。
这片草原的安宁是真的,人们的笑意是真的,可这份真实,并不属于他。就像古城墙缝里凝固的血,就像“庞贝”二字在风雪中一闪而过的灼痕,都只是被时光定格的片段,他不过是偶然闯入的旁观者。
风再次掠过,带着远处的歌声。江澄夜停下脚步,望着那片无忧无虑的人群,忽然想起古城崩塌前最后那声呜咽般的风响。或许所有的存在,最终都会变成这样的投影,在时光里静静流淌,等待着某个偶然路过的人,短暂地窥见一角。
下一秒,风里的草香陡然被烟火与泥土的气息取代。
江澄夜脚下的软草像是被无形的手抽走,脚下猛地一沉,竟踩进了湿润的泥地里。他踉跄半步抬头,眼前的草原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画,绿色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夯土的墙、茅草的顶——一座村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原木的梁柱从地底钻出,带着湿润的年轮直插半空,随即被无形的力量拼接成屋架;夯土在地面隆起,层层叠叠堆成院墙,泥块间还沾着新鲜的草根;连屋前晾晒的兽皮、檐下悬挂的陶罐,都像是从时光里被“拎”出来的,瞬间充盈了原本空旷的空间。
方才还在远处嬉闹的孩童、溪边捶衣的妇人,身影在光影里扭曲了一瞬,再清晰时已换上了更粗陋的麻衣,手里握着石斧与陶罐,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与质朴。
方才的草原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天边的流云都换了模样,变得厚重而低垂,压在村落的茅草顶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雨来。
江澄夜站在村落中央的空地上,泥土的腥气混着牲畜的味道扑面而来。不远处,几个壮汉正合力将一根粗壮的木柱夯进地基,石锤砸在柱顶的闷响震得地面微微发颤,他们额角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砸在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从他身边走过,篮子里装着刚采摘的野果,红的绿的挤在一起。她的目光坦然地从他身上穿过去,落在村口的方向,眉头微蹙,像是在警惕着什么,自始至终没察觉到身侧还有一个人。
江澄夜抬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妇人篮子里的野果,却只穿过一片虚空。果皮上沾着的晨露明明近在眼前,却连一丝凉意都无法沾染。
“还是投影。”他低声道,声音被壮汉们夯土的闷响盖过。
他试着往屋舍旁走,屋檐下悬挂的陶罐随着风轻轻摇晃,他伸手去碰,手却径直穿了过去,陶罐依旧晃着,罐口垂下的草绳扫过他的手腕,没有任何触感。
村落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哐哐”的响声打破了原本的平静。壮汉们脸色一变,扔下石锤便往村头跑去,妇人也慌忙将篮子往地上一放,拉起旁边一个吓得缩起脖子的孩子,往最近的屋里钻:“是山那边的动静!快躲好!”
混乱中,一个奔跑的少年撞在他身上,却像穿过一团雾气般毫不停滞,只踉跄着往前冲,嘴里还喊着“阿爹”。
江澄夜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屋内,门板“吱呀”一声关上,将他与那片慌乱的人间彻底隔开。
猪崽在猪圈里焦躁地哼唧,鸡群扑棱着翅膀撞向篱笆,却没有一只因为他的存在而受惊。远处的灶房飘来带着烟火气的谷物焦香,可他伸出手,连那缕烟都穿指而过,散入阴沉的天空。
风里开始夹杂着隐约的咆哮,不是狼族的嘶吼,却同样带着野性的凶猛。江澄夜抬头望向村外的山口,那里的空气似乎都在震颤,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踏着烟尘而来。
他能清晰地看到村民们脸上的恐惧,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与低语,可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他看得见,听得清,却无法触碰,更无法介入。
角笛声尚未消散,石板路的凉意便从脚底抽离。江澄夜只觉眼前光影骤乱,廊柱的弧度、红瓦的光泽、市集的喧嚣,都像被投入水中的墨,迅速晕染开一片混沌。
再定睛时,一座城池正从这片混沌中浮起。
石砌的城墙带着风化的痕迹拔地而起,却没有坚实的质感,更像被阳光晒得半透明的琥珀。廊柱的卷草纹在光影里流动,仿佛随时会融化,红瓦的屋顶泛着虚浮的亮色,远看竟像叠在一起的火焰。
海风是有的,带着咸湿的气息,却吹不散空气里那层朦胧的翳,连远处的海岸都像蒙着一层纱,蓝得不够真切。
江澄夜站在街道中央,看着穿长袍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他们的面容模糊,像隔着毛玻璃,交谈声嗡嗡的,辨不清字句,只有语调里的欢愉或匆忙依稀可闻。
一个提着鲜鱼的商贩撞在他身上,两人却都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彼此,商贩的身影在几步外重新凝聚,继续吆喝着往前走,仿佛刚才的交叠从未发生。
他的目光落在街角的石碑上。
碑石是虚化的,边缘泛着淡淡的白光,上面的拉丁文如同水中的倒影,轻轻晃动。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最顶端的字——庞贝。
那字迹比沙漠古城崩塌时所见的更清晰,却也更虚幻,像用指尖蘸着海水写在沙滩上的,下一秒就会被浪涛抹去。
江澄夜伸手去触碰碑面,指尖穿过那层朦胧的光,没有任何阻碍,碑上的字迹却因此震颤了一下,像受惊的鱼群,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片刻后才恢复原状。
“果然……”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散不开,反而被那层朦胧的翳反弹回来,带着细微的回音。
市集上的摊位摆着橄榄油与谷物,色泽鲜亮,可他伸手去拿,指尖却径直穿过陶罐,连一丝凉意都未曾沾到。孩童追逐的皮球滚到他脚边,他下意识抬脚去踢,皮球却毫无阻碍地从他腿间穿过,继续往前滚,孩童们的笑声依旧清脆,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