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身后镜1
车窗外的世界,正被一种令人不安的墨绿此刻本应在我那座临海都市的明亮办公室里,与客户讨论设计方案,而不是坐在这趟弥漫着泡面和汗酸气味的老旧绿皮火车上,奔向一个我发誓永不回首的地方——贵州黔东南深处的千户寨。
母亲咽气前,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她混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碎裂的恐惧。病房里白得刺眼,唯有她的恐惧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媛媛……听话……无论如何……别回去……别回千户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气管里艰难刮出来的,带着嗬嗬的漏风声。
“他们……会找到你……要你……完婚……”
“跑……远远的……再也别……”
话未尽,气已绝。但那冰冷的恐惧,却完整地渡给了我,在我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我听从了她的遗言。自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遥远的沿海城市,努力工作生活,试图用都市的喧嚣和霓虹冲刷掉那份来自山林深处的寒意。我以为我成功了。
直到一周前,那些电话开始不分昼夜地响起。
最初是没有来电显示的号码,听筒里是嘶哑到变形的男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说的是我几乎快要遗忘的家乡土话。
“阿妹……回来……快回来……出大事了……全族等你……救命……”
我追问,那边却只剩下一片忙音,再打过去,永远是无法接通。
紧接着,各种陌生的号码潮水般涌来,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年龄,却说着同样诡异的话——回来,立刻回来,家族需要你,有非你不可的大事。他们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甚至……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狂热。我问到底是什么事,所有人又都语焉不详,只反复强调,回来了就知道了,这是你的命,逃不掉的。
最后,是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自称是寨老。他的语气看似缓和,却带着更深重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压力。
“媛丫头,你母亲不在了,有些族里的事,该你担起来了。车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明天就动身。全寨子的人,都在盼着你。”
他甚至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一辆看起来几乎要散架的破旧面包车,就真的准时停在了我公寓楼下。司机是个黝黑干瘦的中年男人,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无论我问什么,他都只是透过后视镜,用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瞥我一眼,然后继续专注地开车。
一种巨大的、被操控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我想逃,脚下却像生了根。母亲的警告和族人的召唤,像两股相反的力量,将我撕扯。
最终,我还是来了。或许是那通“救命”的呼号里确实带着一丝真实的绝望,或许是那“全族等你”的重压触动了我心底某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责任感,又或许……我只是想回去看一眼,彻底斩断些什么。
火车在一个看不见任何站牌的小站台停靠了一分钟。我拖着行李箱下来,车轮摩擦铁轨的尖啸声远去,世界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站台荒凉得像是被遗忘了一个世纪。风吹过锈蚀的顶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那辆眼熟的破旧面包车就停在站外唯一一条泥泞的路边。司机拉开车门,示意我上去。
接下来的路,才是真正的折磨。车身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疯狂颠簸,像一艘随时会解体的船在惊涛骇浪里挣扎。窗外是望不到头的深山老林,原始、苍莽,绿得压抑窒息。偶尔能看到一些极其古老的树木,树干上缠着诡异的藤蔓,挂着破旧的、褪了色的红色布条,随风飘荡,像某种不祥的招魂幡。
空气越来越冷,带着浓厚的、泥土和腐叶堆积出的腥气。
雾,不知何时浓重起来,不再是山间的薄纱,而是乳白色的、翻滚的浊流,将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木一点点吞没。面包车亮起昏黄的车灯,在这片白茫中艰难地钻行。
视线所及,越来越窄。除了雾,还是雾。
就在我几乎以为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会一直通向地狱时,车猛地一顿,停了。
雾气略微稀薄了些。前方,一道巨大、歪斜的木牌坊突兀地矗立在山路尽头。牌坊早已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木质发黑腐朽,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牌坊顶上,似乎曾经有什么雕刻,如今只剩下模糊难辨的残骸,隐约能看出是某种狰狞的鸟形。
牌坊正中,两块几乎要断裂的木板上,用某种暗红色的、已然发黑的颜料,写着三个巨大的、扭曲的字——千户寨。
这就是寨门了。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的气息从寨门深处扑面而来,混杂着烧柴火、腌酸菜、还有一种极其隐约的、像是某种草药混合了腐烂物的古怪味道。
寨门后面,雾气缭绕中,依稀可见密密麻麻的吊脚楼,依着陡峭的山势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黑色的瓦顶,木板墙缝隙里透出零星微弱的光,死气沉沉。
整个寨子,静得可怕。没有鸡鸣,没有狗吠,甚至没有孩子的哭闹和大人的闲聊。只有风吹过山谷和木楼的呜咽,还有某种无处不在的、极细微的、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声絮语却又听不清内容的嗡嗡声,萦绕在耳膜深处。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短促而尖锐,像一声胆怯的试探,迅速被浓雾吞没。
然后,死寂被打破了。
寨门后的阴影里,雾气扭曲着,一个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他们穿着靛蓝色的土布衣服,男女老少都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任何好奇,没有任何欢迎,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仿佛在看一件物品是否完好无损的打量。
我被这些目光钉在原地,手脚冰凉。
人群微微分开,几个老人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妪,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头发稀疏雪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极小的发髻。她被一个中年妇人搀扶着,一步步挪到我面前。
她抬起浑浊得几乎只剩眼白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扫视我,那目光像是冰冷的爬虫滑过我的皮肤。
“像……真像……”她咂摸着没牙的嘴,发出漏风般的叹息,“和她母亲当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伸出枯树枝般、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想要摸我的脸。
我猛地后退一步,胃里一阵翻搅。
老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悦,但立刻又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东西覆盖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收回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时辰不早了,快,给新娘子换上嫁衣。”
什么?新娘子?嫁衣?
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那几个一直沉默着的、身材粗壮的中年妇人就猛地围了上来。她们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寨子里拖。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什么新娘子?你们认错人了!”我惊恐地挣扎,尖叫,但我的声音在浓雾和这群沉默的人面前显得如此微弱无力,迅速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