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番外 花好月圆

广寒宫里万年清冷。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揣着前爪,蹲在桂花树下,无聊地用后腿蹬了蹬地。

 嫦娥娘娘又去赴瑶池的宴会了,偌大的月宫只剩下它一个。

 凡间是什么样的呢?

 听说有吃不完的胡萝卜,还有热闹的集市,不像这里,只有看不完的星星和闻不够的桂花香。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要去凡间看看。

 趁着娘娘不在,它悄悄溜到广寒宫的边缘,纵身一跃。

 下坠的感觉远比想象中要猛烈。

 狂风撕扯着它的皮毛,云层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身体。

 它那点微末的仙力在冲撞中迅速消散。

 “砰”的一声闷响,它摔在了一片松软的土堆上,差点成了一张兔子饼。

 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它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想化作人形,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一丝法力都提不起来。

 这下糟了。

 夜风吹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类的……死气。

 它耸动着鼻子,循着气味,一瘸一拐地跳到一个新堆起来的土坟前。

 墓碑上刻着三个字:元梓雯。

 一个刚下葬的姑娘。

 一个大胆又唯一的办法在它脑中成形。

 它用两只前爪奋力地刨着松软的泥土,很快,一副薄皮棺材露了出来。

 它用尽最后的气力撞开棺盖。

 里面躺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身体尚有余温,只是没了呼吸。

 小兔子围着少女转了一圈,然后张开嘴,吐出一缕微弱的银光。

 银光笼罩住少女的身体。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少女的皮肉和骨骼开始分离,那层完好无损的皮肤,像一件脱下来的衣服,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而剩下的血肉骨骼,则化作尘土,消散不见。

 小兔子跳进棺材,对着那张冰冷的人皮,从脖颈的开口处,一头钻了进去。

 冷。

 刺骨的冷。

 它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层湿滑的黏膜里。

 它奋力地在皮囊里舒展身体,小小的兔子躯体开始与这张人皮融合。

 它感觉到了手指,感觉到了脚趾。

 它试着动了动,那十根手指便笨拙地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属于人的知觉如潮水般涌来。

 泥土的腥味,风吹过皮肤的凉意,远处林子里的虫鸣……所有的感官在一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它躺在棺材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的,是缀满星辰的夜空。

 它……变成人了。

 元梓雯“死而复生”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整个村子。

 她踉踉跄跄地走回村口时,天刚蒙蒙亮。

 第一个看见她的村民,吓得手里的扁担都掉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

 “诈尸了!元家那丫头诈尸了!”

 一时间,整个村子都炸了锅。

 人们从屋里涌出来,手里拿着锄头、粪叉,远远地围着她,没人敢靠近。

 “是妖邪!快烧死她!”

 “肯定是死得冤,回来索命了!”

 元梓雯,或者说,披着元梓雯皮囊的月兔,被这阵仗吓得呆立在原地。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因为不习惯人类的发声方式,只能发出“啊……啊……”的单音节。

 这在村民眼里,更坐实了她是妖邪的猜想。

 就在一个胆大的村民举起锄头,准备砸过来的时候,天空忽然暗了下来。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哗啦啦——”

 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浇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

 村民们都愣住了。

 这场大旱持续了快两个月,他们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一滴雨都没下来。

 怎么这个“妖邪”一回来,就下雨了?

 雨水冲刷着元梓雯的脸,她身上那股不属于凡尘的仙家气息,在雨幕中似乎更加明显。

 村民们脸上的恐惧,慢慢变成了敬畏。

 “神女……是神女下凡!”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们手里的农具“哐当哐当”地掉在地上。

 他们跪了下来,朝着元梓雯的方向不停地磕头。

 元梓雯的父母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抱着她嚎啕大哭。

 “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元梓雯被母亲紧紧抱着,感受着那份陌生的温暖,整个人都麻了。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怎么就成了神女?

 她没法力了啊!

 秋天,村里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大丰收。

 那场及时雨让所有的庄稼都长势喜人,家家户户的粮仓都堆得冒了尖。

 “元家神女”的名声,彻底传开了。

 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想一睹神女的风采,求个风调雨顺。

 元家门庭若市。

 元梓雯每天被父母按在屋里,接待一波又一波的香客,听着他们的祈求,她头都大了。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可偏偏,她说好,事情就真的会变好。

 想求子的妇人,回去没多久就有了身孕。

 久病不愈的老人,喝了她递过去的一杯水,竟然渐渐康复了。

 事情越来越离谱。

 元梓雯自己都开始怀疑,难道自己还有什么隐藏的神力没被发现?

 其实不过是她身为月宫灵物,身上自带的些许灵气,加上凡人强烈的心理暗示罢了。

 但没人知道真相。

 “神女下凡”的故事,配上各种神乎其神的细节,一路从乡野传到了都城,最后传进了皇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

 女皇姜原雅斜倚在龙椅上,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神女下凡?大旱时天降甘霖,还能治病救人?”

 她听着下方大臣的奏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回陛下,民间确是如此传言。据说那女子名叫元梓雯,如今在乡间声望极高。”

 姜原雅的指尖停住了。

 声望极高?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皇帝受命于天,乃是天子。

 如今民间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神女”,岂不是在动摇她姜氏皇族的根基?

 若有心人利用此事,登高一呼,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的大臣们屏息凝神,都能感受到女皇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杀伐果决的女皇,下一刻就会下令,将那个所谓的“神女”就地处决,以绝后患。

 然而,姜原雅却笑了。

 “倒是有趣。”

 她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大殿中央。

 “既然是神女,藏于乡野之间,岂不是明珠蒙尘?”

 她转过身,看向战战兢兢的传令官。

 “传朕旨意。”

 “宣,元梓雯,即刻进宫面圣。”

 与其毁掉一个潜在的威胁,不如将她牢牢抓在手心,变成自己最有用的棋子。

 女皇姜原雅看着殿外高远的天空,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一纸金黄的圣旨,由快马送入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村。

 当宣旨的太监用尖细的嗓音念出“宣,元梓雯,即刻进宫面圣”时,元家父母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吓得浑身发抖。

 皇宫?

 那是什么地方?

 是吃人的地方。

 他们的女儿好不容易“活”过来,怎么又要被抓走?

 元梓雯却不懂这些。

 她从门后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那个穿着华丽官服、说话不男不女的人。

 皇宫。

 听起来和娘娘住的广寒宫,还有玉帝伯伯的太微玉清宫差不多。

 肯定有很多好玩的。

 她心里激动起来,拽了拽母亲的衣袖,指着外面的华丽马车,又指了指自己,脸上全是期待。

 “儿啊……”

 母亲抱着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元梓雯被塞进那辆装饰繁复的马车里。

 她趴在窗边,看着父母和村民们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没有半分不舍,只有对未知旅程的兴奋。

 马车摇摇晃晃,外面的世界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高大的城墙,热闹的街道,还有各种她没见过的食物香气。

 一切都比月宫有趣多了。

 大殿之上,百官垂首,空气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姜原雅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单手支着下颌,神情慵懒。

 “宣,元梓雯,觐见——”

 随着太监的唱喏,一个穿着朴素布裙的少女走了进来。

 或者说,是蹦跳着进来的。

 她完全无视了殿内肃杀的氛围,也无视了高高在上的女皇。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会儿看看雕着龙凤的梁柱,一会儿又去摸旁边巨大的青铜香炉,嘴里发出“呀……呀……”的惊叹声。

 大臣们都看傻了。

 这是那个传说中的“神女”?

 这分明是个傻子。

 姜原雅的指尖在龙椅的蟠龙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她看着殿下那个毫无规矩、四处乱窜的身影。

 凡人的肉眼只能看到一个举止怪异的村姑。

 但在她这位天生便有灵视能力的姜氏皇族眼中,那具皮囊之下,藏着一股纯净又微弱的灵气。

 那不是属于人的气息。

 倒像是什么山野精怪,误入了人间。

 “神女。”

 姜原雅开口,声音清冷。

 元梓雯停下动作,循着声音望过去。

 她看到一个穿着龙袍的漂亮女人,比嫦娥娘娘还要好看。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迈开腿,哒哒哒地就往龙椅的方向跑。

 “护驾!”

 两旁的侍卫立刻上前,将她拦住。

 元梓雯被两个高大的男人架着,双脚离地,还在不停地扑腾。

 她指着姜原雅,又指了指自己,嘴里还是那含糊不清的单音节。

 “啊……啊……”

 姜原雅挥了挥手。

 “退下。”

 侍卫松开了手。

 元梓雯像只小鸟一样,立刻又蹦到了台阶下,仰着头看她。

 “你叫元梓雯?”

 姜原雅问。

 元梓雯用力点头。

 “听说你能呼风唤雨,治病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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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梓雯歪着头,听不懂。

 姜原雅笑了。

 “罢了。”

 她对着旁边的女官吩咐。

 “带元姑娘去偏殿歇息,好生照料,不得有误。”

 一个有趣的宠物,总比那些心怀鬼胎的男宠要好。

 至于皇位继承,她早已从宗室过继了一个女孩作为皇太女,了无牵挂。

 自己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血脉,损耗本就不多的法力与寿命。

 元梓雯很快就喜欢上了皇宫。

 这里比她家大,比整个村子都大。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胡萝卜太好吃了。

 御膳房的大厨们绞尽脑汁,将一根小小的胡萝卜做出了花。

 清炒胡萝卜丝,胡萝卜炖肉,胡萝卜糕,还有榨成汁的胡萝卜。

 元梓雯每天抱着一个白玉碗,吃得不亦乐乎。

 姜原雅处理政务累了,就让人把她叫来。

 看她像只小仓鼠一样腮帮子鼓鼓地吃东西,心情也会莫名变好。

 除了吃,元梓雯还多了一个玩伴。

 皇太女姜寻。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被教养得沉稳端庄,小小年纪就有了大人的模样。

 可一见到元梓雯,她那份伪装起来的成熟就破了功。

 元梓雯会拉着她在御花园里追蝴蝶,会笨拙地给她编一个狗尾巴草的戒指。

 她不会说话,但她的快乐很有感染力。

 姜寻很喜欢这个不会说话的“姐姐”。

 姜原雅的书房里,她正在批阅奏折。

 元梓雯蹲在一旁,学着宫女的样子,吭哧吭哧地帮她磨墨。

 墨汁被她弄得到处都是,小脸都蹭成了一只花猫。

 姜原雅也不恼,只是拿起手帕,轻轻帮她擦掉脸上的墨痕。

 元梓雯仰起脸,对着她傻笑。

 姜原雅翻开一本新的奏折,是吏部呈上来的。

 上面一个名字让她停下了笔。

 元梓轩。

 下面附着此人的履历,以及在任期间的政绩。

 刚正不阿,清廉正直,却因不懂变通,得罪了上司,一直被打压。

 这不就是元梓雯的那个哥哥么。

 一把好刀,藏在鞘里太久,会生锈的。

 姜原雅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下两个字。

 “擢升。”

 她需要一把只听命于自己的刀。

 一个没有派系背景的孤臣,再合适不过。

 几天后,元梓雯在御花园见到了自己的“哥哥”。

 元梓轩穿着崭新的官服,见到她,直接跪了下来,激动得热泪盈眶。

 “臣,叩谢神女殿下,若非殿下庇佑,臣绝无今日。”

 他把自己的升迁,全都归功于妹妹的神力。

 元梓雯被他这大礼吓了一跳。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扶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是觉得,这个哥哥看自己的表情,和村里那些求雨的村民很像。

 她不太懂。

 但她能感觉到,他是开心的。

 她也跟着开心起来。

 夜深了。

 元梓雯躺在柔软的床上滚来滚去。

 皇宫真好啊。

 有吃不完的胡萝卜,有漂亮姐姐,还有小玩伴。

 她抬起头,透过雕花的窗棂,看着天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明月。

 广寒宫里,嫦娥娘娘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会不会发现她不见了?

 她想回去看看。

 可是,她回不去了。

 一丝法力都没有的她,再也跳不上那清冷的月宫了。

 她抱着抱枕,把脸埋了进去。

 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姜原雅捏了捏眉心。

 窗外夜色已深,宫殿的重重檐角隐在墨色的天幕里,只有巡逻侍卫的灯笼在远处投下摇晃的光点。

 整个皇宫都安静了下来。

 她放下朱笔,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寝殿里空荡荡的,让她觉得有些无趣。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整天抱着胡萝卜啃的小家伙。

 姜原雅走出书房,穿过回廊,往偏殿走去。

 宫女们见到她,纷纷屈膝行礼,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出声。

 偏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

 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银霜。

 元梓雯就坐在窗边的地板上,抱着膝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她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那轮明月又大又圆,清辉皎洁,将她小小的侧脸照得一片通透。

 她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乱跑,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身上笼罩着一种与平日的活泼截然不同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