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170章 货郎奇潭(第3页)

 她点燃了那几张纸钱。小小的火焰在黑暗中升腾起来,照亮了她沟壑纵横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那张脸显得更加灰败,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专注。她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的纸钱凑近地上铺着的红布寿衣,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喃喃低语,对着火焰,对着那未完成的寿衣,也对着这无边的黑暗和沉寂。那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儿啊…娘…有衣裳了…厚实的…红布…鲜亮着呢…这回…体体面面的…不怕冷了…不怕人笑话了…你在那头…别惦记娘了…好好…好好的…” 那絮絮叨叨的、充满无尽牵挂和辛酸的呓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张强的心上。火光摇曳,将老太太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狰狞的断壁残垣上,巨大而扭曲,如同一个无声控诉的符号。

 ,!

 张强站在阴影里,巨大的恐惧感依旧攫取着他,但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悲悯,像决堤的洪水般冲垮了他的心防。二十年的孤寂,二十年的执念,二十年的愧疚(或许是为了儿子未能救出自己?)…全在这一刻,在这阴森的废墟里,在这微弱跳动的火焰前,无声地倾泻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藏身的阴影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碎石,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正专注对着火焰低语的陈阿婆猛地一颤,像受惊的枯叶,倏地转过头来!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骇人的光芒,直勾勾地刺向张强!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窥破最深秘密的、惊骇欲绝的恐慌!她下意识地就要扑向地上那未完成的红布寿衣,似乎想用身体去遮挡。

 “阿婆!”张强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眼神却努力迎向那骇人的目光,“别怕!是我…那个…给您红布的!”

 陈阿婆的动作僵住了,惊骇的目光死死锁定张强,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可能扑过来或者消散在风中。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紧张。

 张强的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他强迫自己慢慢蹲下身子,尽量显得没有威胁。他不敢靠太近,隔着几米的距离,目光落在老太太脚边那堆还没烧的粗糙纸钱上。他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向那堆纸钱,声音努力放得平缓,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想到的、近乎哄劝的温柔:“阿婆…您…是不是…还想给那边…捎点东西?” 他不敢提“儿子”,不敢提“那边”具体是什么,只能含糊地试探,“我…我帮您…一起烧?多点…多点光亮…走得…顺当些?”

 陈阿婆依旧死死地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茫然。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张强快要被那目光冻僵的时候,她紧绷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她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把手里捏着的几张纸钱,朝张强的方向,微微递过来一点。那是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默许。

 张强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他小心翼翼地挪近一步,再一步,终于蹲在了老太太的对面,隔着那堆燃烧的纸钱和未完成的红布寿衣。他伸出手,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轻轻拿起一沓纸钱。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两张脸,一张是活人的紧张与悲悯,一张是亡者的灰败与执念。

 他学着老太太的样子,将纸钱凑向地上那簇小小的火焰。火焰舔舐着粗糙的黄纸,迅速蔓延开来,卷起黑边,化为灰烬,带着点点火星飘散在黑暗里。张强一张接一张地烧着,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火光渐渐旺了起来,驱散了周围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阿婆…”张强一边烧,一边鼓起勇气,低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对面那沉默的灵魂听,“您放心…这布…厚实…颜色正…做的衣裳…保准…保准体面…” 他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您…您儿子…在那边…肯定…肯定也盼着您…穿得暖暖和和的…过得好好的…您…您安安心心地去…别…别惦记了…” 这些话他说得磕磕巴巴,毫无文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却是他此刻最真实、最朴素的想法。

 陈阿婆静静地听着,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照着她深陷的眼窝和深刻的皱纹。她不再看张强,目光重新落回那摊开的红布和那件粗糙的寿衣雏形上。她伸出枯瘦的手,极其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鲜红的布料,动作缓慢而专注。那专注的神情里,之前的惊骇和悲凉,似乎正一点点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取代。

 随着纸钱不断投入,火焰越烧越旺,金黄的光亮在废墟中拓开一片小小的温暖领域,将两人笼罩其中。跳跃的火光里,张强看到,陈阿婆那一直紧抿着、带着无尽愁苦的嘴角,竟然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更像是一道积压了二十年、终于得以稍稍舒展的皱纹。她的身体,在温暖的火焰映照下,开始变得有些透明,边缘氤氲模糊起来,仿佛正在慢慢融入这跳跃的光明之中。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抚摸红布的手也渐渐变得无力。最后,她抬起头,最后一次望向张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惊疑、悲苦、执念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澄澈的平静。她对着张强,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张强看懂了那个口型:“谢…谢…”

 火光猛地向上蹿起一簇,映亮了整个角落。就在这一瞬间,陈阿婆的身影彻底变得透明,如同被强光照透的薄雾,然后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这片她滞留了二十年的废墟里。地上,只剩下那堆燃烧的纸钱,跳跃着温暖的光芒,还有那块鲜红的布,以及布上那件尚未完成的、针脚歪扭的寿衣雏形。火焰渐渐低伏下去,最终熄灭,只留下一小堆温热的灰烬,在夜风中轻轻打着旋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张强独自一人蹲在冰冷的废墟里,呆呆地看着那堆灰烬和红布。恐惧早已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疲惫,还有一丝奇异的平静。过了许久,他才慢慢站起身,双腿因为蹲得太久而有些发麻。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刺目的红布,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这片吞噬了太多往事和执念的废墟。

 日子像城中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又恢复了它迟缓而平静的流淌。张强依旧开着他那辆破旧的五菱之光,在城市的夹缝里奔忙。早市的喧嚣,工厂区门口的尘土,地摊区的讨价还价…生活艰难依旧,为房租发愁,为油钱算计,被无良的顾客拖欠货款时也会气得跳脚骂娘。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那几张匪夷所思的“货款”——旧版人民币、银票、甚至光绪通宝——被他用一块干净的蓝布仔细包好,压在了出租屋那个掉了漆的五斗柜最底层。他没再见过那个穿着旧式蓝布褂子的瘦小身影。只是在每年清明前后,城中村的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焚烧纸钱特有的烟火气时,张强会默默地去一趟街角那家杂货铺。

 “李哥,给我拿一刀黄纸,再来点像样的纸衣裳,要…要鲜亮点的红布那种。”他的声音很平静。

 老李也不多问,默默地递给他一沓厚厚的上好黄纸,还有一叠印刷着精美寿衣图案的纸活,那寿衣的颜色,是极为鲜亮的大红。

 夜幕降临,巷子里安静下来。张强会走到巷口那个曾经停车的破旧雨棚附近。这里离那片废墟很远,但他觉得,那个惦记着红布的老太太,或许能感知到。他找一块背风的角落,蹲下身子,划着火柴。橘红的火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黄纸,很快燃起一团温暖的光亮。他将那叠鲜红的纸寿衣小心地放在火焰上,看着它们迅速卷曲、变黑、化为灰烬,带着点点火星飘向深邃的夜空。火光映着他沉默的脸,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阿婆…收着吧…新的…厚实…”他低声念叨着,像是在完成一个无人知晓的约定。没有回应,只有夜风吹动纸灰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烧完最后一张纸,他看着那堆小小的灰烬在风里打着旋儿,最终消散无踪。然后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转身走回他那间灯光昏黄、堆满杂货的出租屋。生活粗粝,账单烦人,明天的太阳升起,他依旧得为生计奔波。

 只是偶尔,在某个黄昏,他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货车,穿梭在迷宫般的城中村窄巷里送货。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墙壁涂上一层暖金色。一个拐角,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某个幽暗的巷口深处。那里,仿佛有个极其矮小的、穿着旧式蓝布衣服的影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闪而过。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张强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神色如常地踩下油门,破旧的小货车发出熟悉的轰鸣,汇入前方喧闹的市声车流里。后视镜中,那巷口空荡荡的,只有夕阳拉长的影子,寂寂地铺在坑洼的地面上。

 喜欢聊斋新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