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雷声与鼓声之间(第3页)
王锐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动作有些笨拙。他低着头,不敢看老李的眼睛,削下来的苹果皮断了好几次。
“李工……”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是我……是我们太自以为是了。只盯着那些数据模型,把您几十年的心血和……和那些警告,当成了……当成了……”他哽住了,后面那个词怎么也说不出口——迷信?老糊涂?无论哪个词,此刻都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老李缓缓转过头,看着王锐通红的眼眶和深深的自责,眼神复杂。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身体上的剧痛,有被误解的委屈,但最终,似乎又归于一种更深沉的平静。
“小王啊,”老李的声音很轻,带着伤病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那鼓声……你后来,听见了吗?”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面暗红色的旧皮鼓静静地立在那里,鼓身上的雨水和血迹已经被王锐小心地擦拭干净,蒙尘的表面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显出一种内敛的、历经沧桑的暗红色泽,边缘那几枚铜钉幽幽地反着光。
王锐削苹果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抬起头,迎上老李询问的目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想起了那毁天灭地的雷声炸响时,自己双耳失聪、灵魂几乎被震散的恐怖瞬间;更清晰地记得,就在那绝望的顶点,怀中旧鼓自主发出的那一声沉重、苍凉、仿佛穿透了时空壁垒的“咚——!”那声音并非响在耳边,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惊悸的力量。
“……听见了。”王锐的声音很轻,却无比肯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真的……听见了。”他放下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面鼓剧烈震颤时传来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力道。“就在那声大雷……最响的时候。它自己……响的。那声音……很奇怪,像……像是从地底下,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老李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极其复杂又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苦涩,有欣慰,有历经劫波的沧桑,还有一种终于被理解的、沉甸甸的轻松。他没有解释那是什么,没有讲爷爷的传说,没有谈所谓的“天鼓应和”。他只是费力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颤巍巍地指向床头柜上的鼓。
“拿……拿过来。”
王锐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那面鼓。鼓身入手微沉,触感是一种温润中带着韧性的皮革和岁月浸润过的木头,铜钉冰凉。他郑重地将其递到老李手边。
老李没有接。他那只能动的右手,只是轻轻地、无比珍惜地抚摸着鼓紧绷的蒙皮,指尖划过上面细微的划痕和陈年的污渍,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个沉睡婴儿的脸颊。那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在暗红色的鼓面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无声的告别和托付的意味。
“这鼓……跟了我爷爷,又跟了我……一辈子了。”老李的声音低沉而悠远,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它……认路。也……认人。”他停下手,抬眼,目光如炬,深深看进王锐的眼睛里,那里面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明亮的东西取代了,“小子……现在,它……归你了。”
王锐浑身一震,双手捧着鼓,感觉那暗红的鼓面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直烫到他心里去。“归我?李工,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不配……”他下意识地想推辞。
“拿着!”老李的语气陡然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虽然虚弱,却掷地有声。他那只抚摸着鼓面的手,轻轻拍了拍王锐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郑重的交接意味。“不是让你……供着它。是让你……带着它。”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力气,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带着它……去看天,去听风,去……琢磨云彩走路的样子……也别忘了……看看那些铁疙瘩(指超级计算机)吐出来的玩意儿。心眼……要活泛。老法子……新法子……能逮住耗子,就是好狸猫!这天底下……总有些动静,是那些铁疙瘩的‘耳朵’……听不着、也闹不明白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和嘱托,“你得……替它听着……替我们……都听着……”
王锐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他不再推辞,也不再说什么。他只是更紧、更稳地抱住了怀中那面沉甸甸的暗红色皮鼓,用力地、深深地点了点头。鼓身贴着他的胸口,冰凉而坚实,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微弱却恒久的搏动,如同连接着大地深处的心跳。
窗外,暴风雨过后的天空被洗涤得异常明净,蓝得透亮。几缕洁白的云絮悠悠飘过。远处,隐隐传来城市重建的喧闹声——锤子的敲打、电钻的嗡鸣、起重机的长臂在晴空下缓缓移动。这些充满生机的、属于人间的声音,与高远天空尽头那若有若无、低沉滚过的夏末雷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王锐抱着鼓,静静地站在窗边,侧耳倾听着。他年轻的面容上,那些曾经的怀疑、自傲和轻狂,如同被那场狂暴的冰雹洗刷过一般,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专注。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怀中的暗红鼓面上,也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宇间。他仿佛第一次真正学会了倾听,倾听着窗外这嘈杂又蓬勃的世界,也倾听着自己血脉深处,那面古老皮鼓传递而来的、无声的、关于敬畏的回响。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鼓声在血脉里应和,这天地间最古老的对话,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