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介吕士心

第256章 借寿(第3页)

 柱子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老板的脸。那滴泪滑过的地方,皮肤似乎更加灰败了。刚才那怨气护主的一幕和陈半仙惊恐的“反噬”“怨魂护主”的嘶吼,瞬间在他脑子里炸开!

 “老板……老板!”柱子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你……你还有知觉?你……你难受是不是?是柱子没用!是柱子害了你啊!”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几乎将他淹没。他以为自己是救老板,却可能反而害得老板的魂魄不得安宁,甚至……可能被那邪恶的法术污染了?

 这个念头让柱子肝胆俱裂。他猛地站起身,环顾四周破败的废墟。不行!必须尽快带老板回老家!埋进祖坟!请老家的长辈想想办法!只有那里,或许……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他不敢再耽搁,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重新抱起那冰冷沉重的躯体,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城北长途汽车站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寒气侵蚀着他的身体,那滴“鬼泪”带来的冰冷和诡异的“杂质”感,更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的心神。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带老板回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柱子几乎是靠着最后一股蛮劲和意志力,才抱着李建国冰雕般的遗体,混上了最早一班开往他老家方向的长途大巴。他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用一件宽大的旧棉袄把老板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自己也蜷缩着,尽量不引人注意。车子摇摇晃晃,驶离了那座吞噬了老板性命、也差点吞噬了他自己的冰冷城市,一头扎进了连绵起伏的北方群山。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了将近一天,傍晚时分才在一个叫“柳树沟”的小镇停下。这里离柱子出生的李家坳还有二十多里崎岖的山路。柱子抱着遗体下了车,双脚刚一踏上家乡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土地,那股一直侵蚀着他的、来自老板遗体的刺骨寒气,似乎……真的减弱了一丝?很微弱,但柱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就像一块冰从极寒的冰库挪到了初春的室外,虽然依旧冰冷,但那股要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确实在缓慢地消退。

 这个发现让柱子几乎要哭出来。他不敢停歇,趁着天色未黑透,抱着老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通往李家坳的山路。山路难行,又是负重,柱子的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信念撑着。天色完全黑透时,他终于看到了远处山坳里那熟悉而温暖的点点灯火。

 他没有惊动村里人,抱着老板的遗体,悄悄绕到村后山腰上属于李建国家的祖坟地。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子洒下微弱的光。山风呜咽着吹过松林,发出阵阵涛声。柱子找到属于李建国父亲旁边那块早已挖好、用石板盖着的墓穴。他放下遗体,跪在地上,用满是血泡和冻疮的双手,拼命地扒开覆盖的石板和泥土。指甲翻了,鲜血混着泥土,他也浑然不觉。

 终于,墓穴露了出来。柱子小心翼翼地将老板冰冷的遗体抱入其中,让他平躺好。借着星光,他最后看了一眼老板灰败却似乎比在城里时“安宁”了一点的脸。

 “老板……到家了……”柱子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柱子……对不住你……没能让你好好走……还……还让你遭了那么大的罪……”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砸在冰冷的泥土里。

 他一边哭,一边用颤抖的双手,一捧一捧地将旁边湿润的黄土覆盖上去。泥土落在老板黑色的寿衣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大地温柔的叹息。当最后一捧土掩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时,柱子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坟前,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积压了一路的恐惧、愤怒、悲伤和巨大的自责,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哭声响彻寂静的山坳,又被呜咽的山风卷走。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昏天黑地,最后竟趴在老板的新坟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冰凉的山风把柱子激醒。他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和泥土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挣扎着爬起来,看着眼前新堆起的坟包,心中一片空茫和巨大的悲伤。他对着坟包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泥土。

 “老板……你安息吧。柱子……柱子就在这山下守着。守着咱李家的根。”他喃喃地说着,像是立下誓言。然后,他拖着疲惫不堪、几乎散架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坡,回到了村里他那间早已破败不堪、父母留下的老屋。

 柱子说到做到。他没有再离开李家坳一步。他用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清贫简单。他把李建国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每逢清明、寒衣、李建国的生祭死祭,他必定早早地上山,把老板的坟头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上几样简单的祭品,有时是一瓶老板以前爱喝的二锅头,有时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烤土豆。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坟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跟老板说说村里的变化,说说小卖部的生意,说说谁家娃又考上了大学,就像老板还活着一样。

 时间如同山涧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一晃,五年过去了。山上的松树似乎又长高了一截。柱子的鬓角也悄悄爬上了霜色。

 这天傍晚,柱子正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板凳上,就着一碟咸菜啃着冷馒头。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边。村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汽车引擎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一辆看着就很贵的黑色越野车,卷着尘土,颠簸着开进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最后停在了柱子小卖部不远处的空地上。

 车门打开,下来一对穿着打扮很城里人的年轻夫妻。男的穿着休闲西装,气宇轩昂;女的温婉漂亮,怀里还抱着一个用柔软襁褓裹着的婴儿。他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明亮,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宁静的小山村。

 柱子放下手里的冷馒头,疑惑地看着这两个明显不属于这里的陌生人。那对夫妻也看到了他,抱着孩子的女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朝他走了过来。

 “大哥,打扰您了,”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南方口音,“请问,这附近有没有能借宿的地方?或者……小旅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柱子摇摇头,闷声道:“俺们这穷山沟,哪有旅馆。”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小卖部,“就我这小铺子,后面有个以前放杂物的屋子,收拾收拾能凑合住一晚,就是条件差。”

 夫妻俩对视一眼,男人开口了,声音爽朗:“太好了!有地方遮风挡雨就行!麻烦大哥了!我们给钱!”他态度很诚恳。

 柱子摆摆手:“钱不钱的再说吧,出门在外不容易。”他起身,领着他们往后院走。一边走,他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们这大老远的,跑俺们这穷山沟干啥来了?”

 女人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婴儿,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轻声说:“说来也怪。我们本来是想去邻省办事的,开车路过前面那片大山,”她指了指李家坳后山的方向,“本来走的好好的,导航也没问题。可不知怎么的,车子开到这边山脚下,突然就熄火了,怎么都打不着。修车的师傅来看,也说不出毛病。后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她顿了顿,似乎回想起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眼神有些飘忽:“我们夫妻俩正着急呢,我这怀里的小家伙,平时可乖了,那天突然就哇哇大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小手指头就一直指着你们村这个方向,使劲儿地指,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不往这边开,他就哭得更凶。没办法,只能顺着孩子指的方向开过来,说来也怪,车一开上通往你们村这条路,立刻就能打着火了,孩子也不哭了,安安静静的,还对着这山坳笑呢!我们就想着,这肯定是缘分,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就进来看看。”

 柱子听着,心头猛地一跳!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女人怀里的襁褓。那孩子睡得正香,小脸粉嘟嘟的,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安详。然而,就在柱子目光触及孩子左耳廓后面的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位置、大小、形状……和他记忆深处,无数次在老板微醺或低头看文件时,无意间瞥见的老板左耳廓后面的那颗痣……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柱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电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猛地抬头,看向后山老板坟茔的方向,夕阳的金光正笼罩着那片山坡。五年前那混乱、恐怖、却又带着一丝诡异守护的一幕幕——冰棺里怨气冲霄的一击、陈半仙惊恐的嘶吼、那滴冰冷刺骨又带着诡异“杂质”的鬼泪、以及老板遗体在归乡途中那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安宁”变化……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颗小小的痣,瞬间串联、点燃!

 一个荒诞离奇却又仿佛命中注定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难道……老板他……真的……?

 柱子呆立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风雨剥蚀的石像,目光死死锁住女人怀中的婴儿,又缓缓移向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山坡。山风穿过门廊,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粗糙的脸颊。那对年轻夫妻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骤然剧变的脸色,女人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大哥?您……没事吧?”男人试探着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关切。

 柱子没有回答。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在洗得发白的裤腿上用力擦了几下,仿佛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用一根粗糙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碰了碰婴儿柔软温热的小手。

 指尖传来的是鲜活生命的温热,像山涧里刚冒出的清泉,汩汩流淌。这温度,与他记忆深处那具遗体的刺骨冰寒,隔着五年光阴,在此刻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柱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了。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对夫妻和沉睡的婴儿,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夕阳的金辉越过低矮的山梁,泼洒在李家坳的屋顶、树梢和蜿蜒的土路上,也照亮了柱子脚下这条窄窄的门廊。他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再转回身时,黝黑的脸上泪痕犹在,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却像被这夕阳点燃了一般,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光芒。

 “屋……屋子就在后头,”柱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他指了指后院的方向,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那婴儿沉睡的小脸上,“俺……俺这就去收拾!”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脚步却异常迅疾地奔向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偏房,背影在斜长的光影里拉得老长,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急切。

 他手脚麻利地搬开蒙尘的农具,铺上家里最新最厚实的被褥,又抱来自己唯一一床半新的棉花胎。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山峦吞没,小山村沉入温柔的暮色,只有柱子那间小卖部后窗透出的昏黄灯光,像一颗固执的星子,在这寂静的山坳里无声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