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红指印的族谱
"非遗传承人补助申请?
"吴晓梅凑过来看,
"这是好事啊。
"
"条件是...
"龙安心指着文件最下方的一行小字,
"'需提供清晰的传承谱系证明及不少于三代传承人资料'。
"
吴晓梅的笑容凝固了:
"我们苗家很多技艺都是口耳相传,哪有什么书面谱系...
"
"得问问务婆。
"龙安心折起文件,望向窗外。初秋的阳光洒在修葺一新的鼓楼上,几个老人正坐在廊下乘凉,其中就有那位瘦小的老歌师。
合作社到鼓楼不过三百米距离,龙安心却走得心事重重。他想起上周州电视台来采访,记者反复追问务婆
"师承何人
",老人只是摇头说
"跟着山学,跟着水学
",最后节目播出时被剪得只剩几秒钟。
务婆正用一把小梳子蘸着茶油,梳理她那稀疏的白发。看到龙安心,老人眯起眼睛笑了:
"汉人娃娃,又来学歌?
"
"婆婆,
"龙安心蹲下身,与坐在矮凳上的老人平视,
"政府要给非遗传承人发补助,但需要证明您的歌是从谁那里学的。
"
老歌师的手停在半空,梳子上的茶油滴在青石板上,形成一个小小的金色圆点。
"证明?
"她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的食物,
"我六岁跟着阿妈学,阿妈跟着她阿妈学...还要怎么证明?
"
"就是...
"龙安心斟酌着词句,
"需要写下来,谁传给谁,一代一代的名字。
"
务婆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颤抖让她瘦小的身体像风中枯叶。龙安心连忙轻拍她的背,直到咳声平息。老人掏出一块靛蓝手帕擦了擦嘴角:
"汉人娃娃,我们苗家逃难的时候,背篓里装的是盐巴和种子,不是家谱。
"
龙安心默然。他知道苗族历史上经历多次大迁徙,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哪还顾得上记录族谱。
"不过...
"务婆突然站起身,动作之利落完全不像九旬老人,
"跟我来。
"
她领着龙安心穿过鼓楼,来到寨子最东头的一座吊脚楼。那是务婆的家,外墙被烟火熏得漆黑,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辣椒和草药。老人从腰间取出一把古老的铜钥匙,打开了门锁。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务婆径直走向角落的一个樟木箱,掀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解开层层包裹,露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用汉字和苗语符号并排写着什么。
"这是...
"龙安心小心地接过册子。
"我阿爸的扫盲课本,
"务婆的手指抚过那些褪色的字迹,
"58年政府派人来教汉字,他是寨子里学得最好的。
"
龙安心翻开内页,发现除了工整的汉字练习,空白处还密密麻麻记着许多苗语符号和图案——那是务婆父亲偷偷记录的家族历史和古歌片段。
"看这里。
"务婆指向一页边缘的图画:简单的人形符号用线条连接,旁边标注着汉字音译的名字。
"这是...家谱图?
"
"我阿爸偷偷画的,
"务婆的声音带着骄傲,
"他说汉人认字,苗家认图。政府要文字家谱,他就把家族树画成汉人看得懂的样子。
"
龙安心仔细研究那幅图。虽然简陋,但清晰地展示了一个家族五代人的传承关系。最下方是一个叫
"务榜
"的人,应该就是务婆的父亲;往上则是
"务耶
"、
"务朵
"等名字,一直到最顶端的
"务么西
"——苗族古歌中洪水泛滥前的始祖。
"婆婆,这太珍贵了!
"龙安心激动地说,
"只要有这个,就能证明您的传承谱系!
"
务婆摇摇头:
"不够。政府要的是'不少于三代传承人资料'。我阿爸只记到曾祖辈,还差一代。
"
龙安心再次审视那张图。确实,从务婆往上只有父亲和祖父两代记录。
"您还记得曾祖父的名字吗?如果能补上...
"
老人的眼睛突然变得遥远,仿佛望向记忆深处:
"阿爸说过...曾祖叫'务当',是从湖南靖州迁来的。那年闹'长毛反',他带着族人走了三个月山路...
"
"长毛反?
"龙安心一愣,
"太平天国?那得是1850年代...
"
"汉人娃娃懂得多,
"务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对,就是苗歌里唱的'红布包头军'那会儿。
"
龙安心迅速盘算着。如果从务婆算起,往上追溯父亲务榜、祖父务耶、曾祖父务当,正好满足
"不少于三代
"的要求。但如何证明务当确实是歌师?那本扫盲课本上没有任何相关记载。
"婆婆,您曾祖父也是歌师吗?
"
"当然,
"务婆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们家族代代传歌,就像代代会种稻子一样。曾祖最拿手的是《迁徙歌》,有三千多句...
"
"但怎么证明呢?
"龙安心喃喃自语,
"没有文字记录...
"
务婆突然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个小竹筒。她倒出里面的东西——几枚发黑的铜钱和一块小小的银牌。银牌上刻着精细的图案:一个人形站在山巅,周围环绕着波浪状的线条。
"这是曾祖的'歌师牌',
"老人将银牌递给龙安心,
"以前每个寨子的歌师都有,人死了就随葬。曾祖这块是逃难时从坟里挖出来的,说'歌比人命长'。
"
龙安心接过银牌,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图案虽然简单,但工艺精湛,尤其是那些人形和波浪的细节,栩栩如生。背面刻着几个模糊的苗语符号,他认不出含义。
"这足够证明了,
"他小心地将银牌还给务婆,
"加上扫盲课本里的家族图,应该能通过审核。
"
"还要什么?
"务婆问。
龙安心重新展开那份通知:
"需要现任传承人签字并按手印确认谱系真实性。
"
务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
"汉人娃娃,你读过书,告诉我——山要证明自己是山吗?水要证明自己是水吗?
"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压在龙安心胸口。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声说:
"婆婆,这是现在的规矩...没有这些材料,就拿不到补助金。
"
老人叹了口气,从箱底又取出一个布包:
"那就按汉人的规矩办吧。
"
布包里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明显是近期别人送给务婆的礼物,与她简陋的生活环境格格不入。老人翻开笔记本第一页,示意龙安心:
"你说,我写。
"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龙安心按照非遗申请表格的要求,逐项询问务婆的传承信息。老人用颤抖的手写下汉字,遇到不会写的就用苗语符号代替。她的字迹歪歪斜斜,像一排排蹒跚学步的小人。
"传承人姓名:务妞。师承:母亲务花。传承方式:口耳相传...
"龙安心念着,务婆一笔一划地跟着写。写到曾祖父务当的信息时,老人停下笔,闭上眼睛回忆。
"曾祖教过一首特别的《酿酒歌》,
"她突然说,
"里面有句'铜锅煮小米,蒸汽绕三绕'...现在没人会唱全本了。
"
龙安心赶紧记下这个细节作为佐证。当他拿出印泥让务婆按手印时,老人盯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指,迟迟没有动作。
"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