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七七和丈夫40

《暑夜小摊记》

 

七月的太阳像烧红的秤砣,直往人脊背上坠。阿斗蹲在巷子口,把最后一只塑料板凳往阴凉处拖,汗珠子顺着后颈滑进衣领,在棉布上洇出深色的地图。他抬头望天,云被烤得发白,像晒干的棉絮浮在瓦蓝的天上。

 

\"要变天咯。\"卖冰粉的七七把铜勺敲得叮当作响。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的改良旗袍,盘扣勒出细腰,鬓角别着朵白兰花,香气混着薄荷味在热浪里沉浮。阿斗总疑心她旗袍开衩里藏着风,要不怎么她一转身,连电风扇都跟着摇头晃脑。

 

他们的摊位在梧桐树阴下,左边是卖手工皂的姑娘,右边是修伞的老头。七七的招牌用毛笔写了\"暑退三尺\",墨迹被汗气蒸得微微发皱;阿斗的木牌却简单,只刻了\"阿斗凉茶\"四个字,还是去年冬天用烧红的铁丝烫出来的,边缘焦黑,像被火舔过。

 

午后三点,整条街的柏油都在冒油。七七把冰粉碗摞成塔,最上面那只用红漆点了梅花,像雪里突然绽开的朱砂。阿斗的凉茶桶里沉着整块的冰,桂圆干和菊花在玻璃罐里上下翻飞,像被困住的黄蝴蝶。有穿校服的女孩来买冰粉,七七舀了满满一勺玫瑰酱,花瓣在琥珀色的冰粉里舒展,像凝固的晚霞。

 

\"你少放点糖,\"阿斗嘟囔,\"齁甜。\"七七白他一眼,手腕却抖了抖,糖浆在碗沿拉出金色的丝。女孩道谢时,七七突然弯腰,从柜台下摸出把蒲扇,\"啪\"地展开,扇面上画着墨虾,虾须颤颤巍巍,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进凉茶桶里。

 

傍晚起了风,带着河腥气卷过来。阿斗把最后半桶凉茶倒进七七的冰粉里,两种颜色在瓷碗里打旋儿,像融化的翡翠里淌进了月光。修伞老头开始收摊,他的铁架子上挂着十几把伞,有油纸的、尼龙的、印着牡丹花的,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像一片沉默的森林。

 

\"明天还来?\"阿斗用抹布擦着木案,案板上的刀痕里嵌着去年的桂花糖。七七正在数硬币,铜板从她指缝间叮叮当当落进铁盒,最后\"当\"地砸在阿斗手背上。\"来啊,\"她笑,\"等第一场雨。\"

 

远处传来闷雷,像有人在云端推着石磨。阿斗抬头看天,发现七七旗袍上的白兰花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瓣,正黏在他的凉茶桶上,被热气蒸得微微透明。

 

《摆桌》

 

暑气未褪,巷口的青石板还烫得吓人,像被太阳烙过的铁板。七七却像全然不觉,她先把两条围裙——一条月白、一条湖蓝——浸在井水里搓了搓,拧得半干,晾在摊架的木横杆上。围裙的细带垂下来,被风一吹,像两条刚醒的柳叶鱼,轻轻拍打她的小腿。

 

接着,她从三轮车后斗里搬出折叠桌椅:四张矮方桌,八把小圆凳,全是杉木做的,木纹里还留着山里的松脂香。桌椅去年冬天才上过桐油,又被春日晒得微微开裂,摸上去像老人手背的皱纹,却带着阳光的暖意。七七把它们一字排开,桌脚与桌脚之间,恰好留出一臂宽——这是她算好的,既能让客人坐下时膝盖不打架,又能在突然落雨时迅速收拢,像收拢一把折扇。

 

第一张小桌,她特意摆在梧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正下方。树影斑驳,像一池碎银子,正好罩住桌面。她从围裙口袋摸出一块碎花布,抖开——是去年阿斗从集市给她带的,浅粉打底,绣着野菊和鹧鸪。布角有些褪色了,却洗得发白,带着皂角的清香。七七把布铺在桌上,用手背抹平褶皱,指尖顺着布纹游走,像在抚平一张旧信笺。

 

第二张小桌,她挪到凉茶桶旁边。阿斗刚才把桶擦得锃亮,桶沿还沾着水珠,在夕照里闪出铜镜似的光。七七把桌布换成靛蓝的,布角用白线锁了回纹,像水波里荡开的涟漪。她想了想,又从竹篮里取出一只粗陶碟,摆上一小把茉莉,花苞还闭着,像一群抿着嘴的小拳头。陶碟是阿斗去年烧的,边缘有个豁口,七七用细砂纸磨过,倒像个故意留的月牙。

 

第三张、第四张,她摆得远了些,靠近巷口的路灯。灯还没亮,灯罩里积着去年的蚊虫尸骸,像一小撮焦茶末。七七踮脚,用抹布把灯罩也擦了,抹布过处,玻璃透出淡金色的光晕,像被晨雾吻过的蜜糖。她把最后一块桌布铺好——这块是藏青色的,没有花纹,只在四角缝了铜钱大的木扣。七七把木扣扣在桌角的小钉上,布就绷得平平整整,像一面小小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