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七七和丈夫40(第2页)
八把小圆凳,她按梅花形摆开。凳面是藤编的,有些年头了,藤条被磨得发亮,像包浆的核桃。七七蹲下身,用指甲刮了刮凳脚,确认没有毛刺,才满意地拍拍手。最后一只是阿斗常坐的那把,她特意在凳面上绑了个旧蒲团——蒲团是去年晒干的蒲草编的,边缘已经松散,像一圈炸开的爆米花。七七把蒲团拍了拍,草屑簌簌落下,混入青石板缝里的尘土。
摆完桌椅,七七直起腰,汗湿的刘海黏在额头上,像一排小黑刷子。她退后两步,眯眼打量:四张桌,八只凳,一块粉布,一块蓝布,一块靛布,一块藏青布,像四片落在人间的云。凉茶桶在侧,茉莉花在暮色里悄悄吐香,梧桐叶的影子筛下来,把碎花桌布上的鹧鸪染成了活物。
阿斗从巷子深处走来,手里拎着两串纸灯笼。七七没回头,却像脑后长了眼睛:“挂左边那盏,右边的灯罩裂了条缝,昨儿下雨进了水。”阿斗“唔”了一声,把灯笼挂上,火苗一跳,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高大些,一个纤细些,像两株并肩的芦苇。
风突然大了,吹得围裙带子啪啪打窗。七七弯腰,把最后一只小圆凳往桌肚里推了推,指尖碰到阿斗的布鞋——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影子把她整个笼住。七七没抬头,只把凳面又擦了一遍,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干净了,明天谁来坐,都配得上。”
第101章七七和丈夫41
《谢客辞》
夜将深,巷口的灯泡被飞蛾撞得忽明忽暗,像一颗迟暮的星。七七把最后一只空碗扣在竹篮里,指尖还沾着玫瑰酱的甜腥。她忽然转身,对着仅剩的几桌食客——有穿汗衫的搬运工、刚下晚自习的学生、抱着猫的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旗袍的衩口被风掀起,露出膝盖上一块月牙形的疤,像枚被岁月咬过的铜钱。
“诸位,”她声音不高,却盖过了远处的打桩机,“我得谢谢你们。”
她先谢那位总把冰粉吃得见底才掏出硬币的搬运工。谢他每次都用指腹抹净碗沿的糖汁,再抹在自己干裂的唇上,“像给生活上了层釉”。她记得他肩头的汗碱,白衬衫后头那张地图般的汗渍——那是她每天清晨把第一桶井水泼在巷口的原因,“不然你们来时的路,要烫脚”。
她谢那对双胞胎学生。谢她们把英语单词抄在餐巾纸上,谢她们把“sur”读成“萨玛”,然后红着脸纠正。她甚至谢她们偷偷把猫薄荷塞进她围裙口袋,让她的猫每晚在门口打滚,尾巴扫得尘土飞扬——“像在给这条巷子掸灰”。
她谢抱猫的老太太。谢她总把最后一颗山楂留给自己,谢她教她用指甲掐玫瑰花瓣来判断甜度——“指甲缝里留香,才算对得起花”。老太太的猫叫“立秋”,尾巴尖有撮黑毛,像蘸了墨。七七谢它总在收摊时跳上凉茶桶,用尾巴蘸水写下歪歪扭扭的“一”,像在说:今天也卖完了。
她谢那个从不说话、只用手比划的哑女。谢她每次把空碗叠成塔,碗底总压着一张折成鹤的糖纸。七七把糖纸藏在陶罐里,攒了三百六十五只,昨天刚够串成一串风铃,挂在摊前——“风一吹,就是你们的声音”。
她谢所有把硬币竖在桌上旋转的人。谢他们把铜板立成一排,像给黄昏砌了道小小的城墙。谢他们走时把板凳倒扣在桌沿,让露水不至于打湿藤面——“那是明天要接着坐的”。
阿斗蹲在凉茶桶旁擦铜嘴,听见她声音发颤。他看见七七的睫毛上沾着碎冰,不知是汗是泪。她忽然从柜台下拖出个铁皮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食客们遗落的发绳、纽扣、半截铅笔、印着唇印的餐巾纸。她把这些小玩意儿倒在桌上,像倒出一把时光的碎屑。
“你们看,”她指尖拨弄着一枚生锈的钥匙,“这是去年八月,穿蓝格子衬衫的男孩落下的。他说要回来取,结果钥匙锈了,人也没来。”钥匙在灯下泛着暗红的光,像块被忘在记忆里的糖。
她又拈起一根红色的头绳,尾端还缠着两根长发:“这是双胞胎姐姐的。她上周剪了短发,说要把‘夏天’扎起来带走。”头绳在她掌心蜷成小小一团,像只睡着的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