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七七和丈夫40(第3页)

 

老太太的猫突然跃上桌,尾巴扫过那叠糖纸鹤,惊起一阵窸窣。七七笑了,露出颗虎牙:“立秋,你也谢过了——谢你今晚没打翻我的玫瑰酱。”

 

最后,她端起一碗没卖完的冰粉,浇上阿斗新熬的桂花糖。琥珀色的糖浆顺着冰裂纹的碗沿蜿蜒,像一条凝固的河。她把碗高举过头顶,对着空荡的巷子转了一圈——仿佛那些离开的人此刻都站在灯下,影子叠着影子。

 

“谢诸位把暑气嚼碎了咽下去,”她朗声道,“谢你们让这条巷子,比别处多凉快了三分。”

 

风突然停了。灯泡上的飞蛾啪嗒一声掉下来,落在碎花桌布上,翅膀还保持着振动的姿势。七七弯腰,把它轻轻吹走——那阵风掠过阿斗的耳廓,带着玫瑰与薄荷的余味,像一句没说出口的“明天见”。

 

《为这一口甘凉》

 

七七总说,她摆摊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听那一声咽”。

 

每天下午三点,她蹬着三轮出巷口,像把一口小小的锅灶推向世界的唇边。杉木桌板一展开,她就开始等——等那个穿灰汗衫的搬运工,汗碱结成的云纹在他背上开成一朵白芍药;等那对双胞胎踮着脚尖,把钢镚儿排在桌沿,像给黄昏钉上一串星星;等抱猫的老太太解开手帕,取出两枚还带着体温的山楂,说“给冰粉添点颜色”。

 

她最喜欢看第一口落下时的神情:搬运工粗糙的指关节捧着青瓷碗,像捧着一捧雪。他先用门牙磕碎冰渣,再让玫瑰酱慢慢淹过舌苔,喉结滚动的那一下,七七听见“咕咚”一声——暑气被活生生咽进胃里,化成一股温热的河。那一刻他眉心的川字纹忽然松开,像被熨斗烫平的旧地图。七七就笑,眼睛弯成两枚小月亮:她亲手做的冰粉,替他偷渡了一整个夏天的风。

 

双胞胎姐妹吃相急,总把鼻尖沾满糖丝。姐姐先舔勺,妹妹去舔姐姐的鼻尖,两人笑作一团,笑声里带着薄荷的凉。七七远远望着,觉得那笑声像两尾银鱼,扑通扑通跳进自己空落落的心口,溅起的水珠全是甜的。她甚至故意在她们碗里多浇半勺桂花酱——看她们惊喜地瞪圆眼睛,像发现星星掉进了自己口袋。那一刻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递星星的人。

 

最难忘是那位哑女。她第一次来,用手指蘸着冰粉在桌上写“谢谢”,指尖发抖,玫瑰酱顺着她皲裂的掌纹流成小小的河。七七忽然懂了:这碗冰粉不是冰粉,是哑女喉咙里卡住却喊不出的一声“凉”。于是她每天多带一只碗,碗底画着笑脸,哑女吃完把碗扣在桌上,那笑脸就印在木头纹理里,像给世界按了个印章。七七收摊时轻抚那些笑脸,指腹沾到木纹里干涸的糖渍,觉得那是哑女借木头对她说的话——“我今天也好好活过了”。

 

也有雨天。雨点砸在棚布上像撒豆,巷口空无一人。七七不恼,她把冰粉盛进小碗,自己坐在摊前一口一口吃。冰渣硌着牙齿,玫瑰酱漫过舌根,她突然听见自己喉间也滚过“咕咚”一声——原来自己也是芸芸众生里,需要被安抚的那一个。雨水顺着棚沿滴进碗里,冲淡的甜里忽然泛起一点苦,像生活本来的味道。她愣了愣,又笑了:原来这摊位从来不是她“给予”,而是她“领取”——领取每一张因一口凉而舒展的脸,领取每一声满足的叹息,领取陌生人用舌尖递来的、滚烫的信任。

 

收摊时,她总把板凳倒扣在桌面,像给每个座位盖上一枚小小的印章。印章底下藏着食客们未说出口的“明天见”,藏着她偷偷攒下的、比硬币更沉的满足。阿斗帮她搬桶,问她累不累。她摇头,指尖还沾着玫瑰酱,在夜色里泛着微光。

 

“你不懂,”她轻声说,“我一天最好的收成,不是盒子里的钢镚儿——”

 

她指了指自己左胸下方,那里有一颗心跳得比蝉鸣还急:“是这里,刚装进去的那一声‘咕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