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第4章七七和亲人4
她“疯”在只跟看不见的人说话。半夜里,她常常推开窗,对着黑黢黢的河滩喊:“娘,水凉了,您老把脚收回去!”喊完便侧耳听,仿佛真有人踩着水走了。可只要七七一开口,她立刻就正常了——眼仁里那层雾倏地散了,露出极黑极亮的眼珠,像两颗才从井里捞上来的黑石子。
七七说:“姐,我饿。”她便转身去灶房,风把她的蓝布褂子吹得贴在身上,显出细细的腰。她揉面、擀饼,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叮当当,面饼在锅里鼓起金黄的泡。她一边翻饼一边跟七七说话,声音低而清楚:“转学的事我托了镇上的王校长,他欠咱爹一条命,不敢不办。你只管把心放肚里。”饼烙好了,她拿筷子在饼上扎一个小洞,让热气从洞里直直地往上冲,像一条细小的白龙。
七七上初中那年,大姐背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去镇上办手续。那天她穿一件崭新的月白褂子,辫子用红绳缠了半截,走起路来辫梢一跳一跳,像活的。办事的人见她漂亮,说话又清楚,都忘了她“疯”。手续办完,她带七七去吃馄饨,自己不吃,只把辫子拿到前面来,用手指慢慢梳,阳光穿过她的发,把每一根头发都照成金丝。末了,她忽然说:“七七,你好好念书,将来带姐去城里看电灯,咱娘活着时最想看电灯。”说完便笑了,笑得眼角弯下去,露出极细的皱纹,像杏花花瓣的边缘。
回村的路上,她忽然指着空空的田埂说:“娘,您别送了,回去吧,天黑得快。”七七回头,只见风吹得麦浪一层层地伏下去,像真有人在那里走远了。
大姐夫一米七,黑黑瘦瘦的,很有能力,嘴会说,村里人给他起外号郭拉子,能说会道爱和人开玩笑,扩写
姐夫本名叫郭永禄,可从他十八岁起,村里就没人再叫过他的大名。大家都叫他“郭拉子”——“拉子”是土话,说一个人嘴碎得像老驴拉磨,一圈一圈停不下来。他倒也不恼,谁喊都脆生生地应一句:“哎——您老吩咐!”声音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像一粒炒熟的豌豆,蹦得人眉开眼笑。
他个子不高,一米七整,站在青禾大姐身边却显矮。可身板像一截晒干了的老枣木,黑里透红,精瘦精瘦,肩骨棱棱地顶着洗得发白的蓝褂子,褂子口总敞两颗扣,露出锁骨下一弯浅窝。那窝深得能搁住一枚铜钱,夏天淌汗,汗珠子顺着窝旋几圈才舍得往下掉,像唱小曲儿似的。
郭拉子的本事全在一张嘴上。赶大集卖笤帚,他能从盘古开天讲到日本投降,再绕回自家笤帚穗儿如何“根根是泰山松、枝枝是凤凰翎”。买主被他说得直乐,一把笤帚没还价就抱走了。他收了钱,还要追一句:“您慢走,赶明儿扫屋子扫出金豆子,别忘给郭拉子送喜糖!”满集的人笑成一片,像一锅滚开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