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因果
三支香插在香炉上,微微倾斜着,顶端皆是灰色,中间有一小段灼热的黄,风一吹,灰色的一截便散成细沫,掉在香案上。
檀木制成的牌位布在祠堂的四面八方,上面刻着的名字都被抹了金粉,代表着一个个永垂不朽的英雄人物。临瑜的牌位被放置在最前方,只需一眼就看得到。
弈暮予从案上的匣子里取了香,朝四方一一拜过,最后稳稳当当地插在香炉上。
“无论是三州的、还是南交蜀郡的,大多都摆在这儿了,我们在夙兴关打了第一场胜仗,这儿算是镇南骠骑的风水宝地,”临羡拿起临瑜的牌子,用衣袖擦了擦上面并不存在的灰,“每一次从夙兴关出发去战场,一群人都会到这儿来祭拜,神不一定会帮我们,但他们会。”
在那些血雨腥风,看不见希望的日子里,他们就像一个重病缠身的人坚信神明那样,信仰着自己的兄弟。
线香飘出来的白烟将临羡的视野轻而易举地模糊了,他盯着手上的牌位,眼睛微微发涨。
百越已经收复,虫子都死得干净,小时候以为要隔很久很久才能完成的事,现在看来不过弹指一刹那,但再仔细一想,真的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物是人非,久到他开始动摇,他分明有着绝对的理由憎恶大启,但他的所作所为让他的憎恶显得如此一文不值。
那个杀害他兄长的人,那些杀害他兄长的人,一定正躲在某个角落里耻笑着他吧,笑他明明怨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却始终无法走出那一步。
临羡攥在牌位上的指尖开始发白,自以为行事果决随心,实际却是每走一步都千思百虑。从前他无法对百越视而不见,现在他无法对北幽置之不理,百越、北幽,谁知道今后还会有什么?谁知道他能不能等到报仇雪恨那一天?
歼灭外敌、护佑山河,私仇永远只能放在国耻之后,他是个多么伟大的人,那临瑜的死又算什么?
没人会知道临瑜死去的真相、没人会知道他们曾经顶礼膜拜的君主残害忠良,那样卑劣的人死就死了,可是凭什么他的一切罪行都可以淹没在黄土之下?凭什么他死了就可以一笔勾销,这根本连一命换一命都算不上。
临羡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注视着牌位的眼里浮上一层迷惘,如果你们真的在天有灵,就帮帮我吧。
“双珏。”
临羡回过神,下意识地朝弈暮予看过去,还没看清人影就先闻见一股熟悉的香,胸口和脖颈同时一热,他被紧紧抱住了。
“小时候我害怕鬼,”弈暮予手掌覆着临羡的头发,顺着发丝的纹理一下一下抚摸,好像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他温声说,“我的父母就这样安慰我。”
“我不怕。”临羡搂着弈暮予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声音有些发闷。
“但你有害怕的权利。”弈暮予的声音像是温和流动的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害怕无法为兄长报仇,害怕真相永远无法公之于众,害怕自己会渐渐忘掉这份仇恨。
弈暮予像是抱着一只有些硬的巨型玩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衣襟隐隐有些湿润。
“那你现在还怕鬼吗?”
弈暮予笑了一下,说:“不怕了。”
“为什么?”
这一次,弈暮予没立刻回答,他侧过头在临羡的脖颈间嗅了嗅,似乎闻到了让他觉得安心的味道。
“十岁那年,在我的父母故去后,我就开始相信每一个鬼魂都是别人朝思暮想的人,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临羡收紧臂膀,将弈暮予紧搂在怀里,闷声闷气地说:“不要为了安慰我而把自己剖开给我看,我并不会觉得高兴。”
弈暮予拍拍他的脊背,说:“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忽然很想说给你听,你若不想听,那就——”
“我想听。”临羡飞快地说,声音仍然有些含糊。
弈暮予唇角微擡,眼眸里浸着柔和之色,他将下巴抵在临羡的肩上,数面牌位倒映在他眼里,又在神思飘远时逐渐变得模糊。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对大多数人来说,那只是一场意外,对我来说……也是一场意外。”
弈暮予接下来说的话完全颠覆了临羡的认知,他描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