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期中风雨后的阳光与未拆的旧情书
清晨,几阵风擦过教学楼光洁的墙砖,搅碎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昨夜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没完全收住性子,此刻又若有似无地飘洒下来,密集的雨点无声地砸在走廊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更深的暗影。空气里凝滞着一种冷飕飕的、考试季特有的水汽和沉重的寂静,压得人胸口发闷。
林雪萍的脚步在高三七班的教室门前稍作停顿。她指关节屈起,在闭合的深色木门上清脆地叩了两下。笃,笃。
门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往日课前那种细微的交谈嗡鸣和挪动桌椅的窸窣。五六十双眼睛,带着熬夜后的疲惫血丝、掩藏不住的紧张或强自镇定的故作轻松,齐刷刷地抬起来望向她,望向她手里那摞并不算薄、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的浅灰色纸张。教室里只剩下窗外雨点更加清晰密集地敲打玻璃的唰唰声,以及沉闷得几乎凝滞的空气。
期中考的试卷。生物。
林雪萍环视一周,年轻的面庞上清晰可辨的压力让她心头微紧。她走上讲台,将那摞试卷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啪”。这轻微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激起无声的涟漪。
“起立——”班长拖长的尾音打破这紧绷的寂静。
“同学们好。”林雪萍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她微微点头示意大家坐下。
试卷被前排的学生依次传递下去。一阵极轻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迅速掠过教室。很快,所有学生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有人迫不及待地埋头寻找鲜红的分数;有人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敢翻开;还有人干脆将试卷反扣在桌面,似乎要缓一缓。空气中弥漫开一种低气压——那是期望与现实碰撞后产生的无形硝烟。
林雪萍拿起教鞭,细长的顶端精准地指向挂在黑板一侧的白色幕布。投影仪的光束刺破了教室里的昏暗,一张放大的试卷题目清晰地展示出来。
“选择题第十题,”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关于减数分裂异常的类型及其遗传效应……全班四十八位同学,有三十一人错选了b或c选项。”
她目光扫过台下。很多学生盯着投影幕布上那个放大的错误选项,眉头紧锁。前几排的学生中,江韵华捏着笔的手明显绷紧了,指尖用力到有些发白。坐在与他相隔一个座位的许清瑶,则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嘴唇内侧,细白的牙齿在那柔嫩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印记,神情专注得近乎倔强。这位校花向来在数理上遥遥领先,生物的复杂图景却常常让她感到棘手。
“陷阱在哪里?”林雪萍声音一顿,锐利的视线像探针般划过每一个学生的脸,“b和c选项的表述,孤立看似乎都沾了边,符合某种可能的认知。”她走到江韵华桌前,用教鞭轻轻点了点他摊开的试卷上那道题旁边一片涂抹的草稿,“看这里——思维过程的跳跃。看到题干里提到某号染色体,立刻就联想到它对应的基因表达产物?惯性思维害死人。”她的语气陡然严肃,带着一种洞穿思维盲点的力量,“题干明确提示的是行为异常,关注点应该在分裂期配对和分离过程的特殊性上!审题!审题!这是你们丢分最普遍也最可惜的地方!”
教鞭尖端落在试卷上那关键处,发出清脆的声响。江韵华的脸色在瞬间变幻了一下,从错愕到恍然,最后定格在一种夹杂着懊恼和惭愧的复杂表情。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旁边的许清瑶若有所思,紧盯着题目中的细节。
林雪萍没有多做停留,走回讲台,手指一划,幻灯片翻到了下一张。巨大的遗传图谱如同一张繁复的蛛网,瞬间铺满整个幕布。细密的连接线和复杂的基因型符号组合,带着沉重的信息量倾泻而下。后排传来轻微的抽气声。
“接下来,综合题,”林雪萍的声音恢复了条理分明的讲解状态,却依然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这题失分率,百分之七十一点六。”冰冷的数字撞击着空气。“为什么?”她顿了顿,“对孟德尔定律和伴性遗传的实质理解不透彻!看到x染色体隐性致病基因的标记符号,立刻就断言父亲正常则儿子必正常?”她的目光掠过刚刚在选择题上栽过跟头的江韵华,语速加快,“忘记了传递的链条!母亲携带致病基因,父亲完全正常的前提下,女儿有高达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成为表型正常的携带者!当这个女儿再生育儿子时,儿子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性发病!思维链条必须连贯,信息必须传递完整!断裂在任何一环,结论都是致命错误!”
她的手指快速点在投影的几个关键节点上,声音清晰果断地串联起图谱上各个沉默的符号所代表的命运走向。许清瑶飞快地在一张活页纸上记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急促的沙沙声,手腕紧绷的动作泄露出她面对这信息洪流的紧张感。林雪萍瞥见,补充道:“不要光记符号对应!理解链条的逻辑和概率计算的依据!否则换了任何新的图谱,依然是两眼一抹黑!”
课下铃声终于冲破沉重的课堂氛围。那熟悉的、略显刺耳的电铃声,此刻竟带着某种拯救的意味。
投影光束熄灭,屏幕上巨大的遗传图谱瞬间消失。方才紧绷的压力似乎陡然卸去不少,学生们纷纷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不自觉地松懈下来,教室里重新开始流动起轻微的低语和挪动桌椅的声音,疲惫和一种解脱感清晰可辨。
“刚才的讲评和改错笔记,明天课前课代表统一收一下,我要检查掌握情况。”林雪萍的声音穿透逐渐嘈杂的背景,为短暂的喘息画上截止线。“另外,这份试卷的详细解析已上传班级共享群,自己对照着分析错因。”最后这句话是针对那些在课堂上仍满脸困惑的学生。
学生们陆续起身离开。许清瑶独自坐在座位上没有动,面前的活页纸上画了几个大大的问号,正对着那张复杂的遗传图谱位置。她握着笔的手指收紧又放松,反复几次,最终也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笔记,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思绪。
江韵华利索地收拾好文具盒和书本,经过许清瑶桌边时脚步缓了那么一秒,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掠过她纸上那些刺眼的问号。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终是没开口,快步跟着其他同学走出了喧闹渐起的教室后门。
林雪萍站在讲台上整理剩下的试卷和教具,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那瞬间的少年情思,像水面的涟漪,倏忽起落。她微微摇了摇头,抱着剩余的试卷和教案走出了教室。
回到略显空旷的办公室,室内光线柔和不少。几位同事还在伏案工作,或是轻声打着电话联系学生家长。林雪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翻开下一摞待批改的试卷——这是理科实验班的测验卷,难度更高,题量也更大。红笔握在指间,笔尖熟练地在纸上勾画、标注。那些对号、叉号、圈点和简短的批语,无声地决定着纸张另一端的期待与失落。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和办公室里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中悄然流走。窗外的雨势似乎又大了一点,打在窗沿发出连续细碎的嘀嗒声。
批改过半,肩颈的僵硬和视觉的疲劳悄然袭来。她抬起手腕,轻轻揉捏着发酸的后颈,视线无意识地向窗外抬了一下——
隔着模糊着细密雨水的宽大玻璃窗,在楼下通往教工宿舍的林荫道入口,一道熟悉的身影静静伫立着,没有打伞。
是江明华。
雨水将他身上那件卡其色的风衣肩头打湿了一片,显出深色的湿痕。他没有来回踱步避雨,只是站在原地,身姿挺拔。他面朝着教学楼林雪萍办公室所在的方向,微微仰着头。雨丝不断落在他脸上,他却毫不在意,目光穿透朦胧雨幕和楼宇的空间,仿佛能准确地捕捉到那个正在格子间里奋笔疾书的单薄身影。
隔着雨,隔着玻璃,隔着楼层与喧嚣的城市噪音,林雪萍心头某个角落仿佛被一只温热的手熨帖地抚过。
她放下揉着脖颈的手,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拨电话。只是隔着这雨幕,也静静地回望着他,仿佛某种无声的仪式。湿漉漉的地面映着远处路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淡。办公室内灯光是暖黄色,窗外暮色四合,雨意弥漫,他站立的姿态像一把测量某种无形深度的标尺,沉静而坚定地锚定在视线的焦点上。
林雪萍拿起桌上的保温杯,轻轻旋开杯盖,里面枸杞的甘香和红枣的甜润随着热气丝丝缕缕溢出。她抿了一小口微烫的液体,暖流温柔地滑入喉咙,仿佛驱散了窗外浸入的凉意,也安抚了指尖因专注修改而残留的一丝疲惫带来的微颤。
那丝甜暖入喉,她的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一个弧度,视线却再次落回试卷上。红笔重新在纸面游走,但握笔的姿态似乎比刚才柔软了几分,落下的批注线条也似乎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过了约莫一刻钟,林雪萍收起这一叠批改完毕的试卷,整齐地叠放在办公桌的一角。另外几张需要重点评讲的题目被她单独抽出来,做了标记。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双腿,走向窗边。
江明华依然站在原处,身上的湿痕似乎更深了些。昏黄的路灯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晕开一小圈迷蒙的光晕。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藏蓝色的折叠伞,撑开,快步穿过此刻已冷清下来的走廊。下了楼梯,推开教学楼厚重的玻璃门,风雨的气息混合着校园里植物被雨水冲刷后的清冽扑面而来。她举着伞,快步穿过小小的中心花园,水花无声地在鞋边溅开细小的涟漪。
走到林荫道入口,两人的距离缩短到咫尺。
“等多久了?”林雪萍将伞往他那侧移了移,试图为他也遮蔽一些雨丝。
伞顶立刻被抬高了一截,江明华伸过手,很自然地接过了伞柄。他的手指擦过她的指尖,是温热的。伞面彻底倾斜到她这一边,细密的雨点被隔绝开。“没多久,”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熬夜后惯有的低沉沙哑,“正好过来看看你,就顺路停下看看。今天讲评课……效果怎么样?”
伞下空间有限,他的肩不可避免挨着林雪萍有些微凉的臂膀。雨水浸染的微凉和男人身躯散发的热力,构成奇异的反差。他低头看着她,雨滴沿着他锋利的眉骨滑落。林雪萍微微仰起脸,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