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1)
汉军自晋阳出发前,刘邦派出的斥候回报说:“匈奴大营不见哨岗,营房破旧不堪,军中士卒和牲畜羸弱,总共不足五六千骑,且士卒多为老弱伤病之人,根本不堪一击。”
刘邦听闻,微蹙眉心:“哦?”
斥候继续补充:“据小人这一路打探,有牧民说曾见过匈奴大军向代谷撤离,概因多年前被蒙恬打得太惨,匈奴对来自中原秦地的汉军心怀畏惧,撤离时狼狈不堪,队伍里老弱病残的士卒马匹根本顾及不上,才有小人所见。”
樊哙听罢,当即上前一步道:“那还等什么!让末将直接去端了那蛮夷头子的老巢!”
刘邦撚着长须,不置可否,瞥了眼站在一侧若有所思的陈平,又看了眼站在陈平身侧连连摇头的刘敬,道:“奉春君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头摇得朕眼晕!”
刘敬其人,本名娄敬。两年前天下初定,刘邦欲定都洛阳,娄敬请同乡人虞将军引荐,面见刘邦,陈述定都洛阳之弊以及迁都秦地之利,道“关中背靠秦岭,面向黄河,四座险关为塞,有金汤之固,乃天下少有膏腴之地,”然而这一主张却遭到了朝内大部分大臣的反对,刘邦犹豫不定之际,张良力挺娄敬定都关中之说,刘邦当即便下令前往关中建都。
事后刘邦赐娄敬刘姓,娄敬遂改名为刘敬。
见刘邦点到自己,刘敬连忙躬身上前,道:“陛下!为臣只是觉得此事甚为蹊跷,此次汉军北上,两军对垒,匈奴未曾赢过一场,匈奴大军展现出的实力与冒顿这些年厉兵秣马,一统漠北的实力不符,臣怀疑斥候所见未必为实,为防匈奴有诈,望陛下准允臣前去打探虚实。”
刘邦心中其实也有些犯嘀咕,这一路打得太顺了,以他多年的作战经验,有时过于顺利未必是好事,他思忖片刻,点头道:“那就辛苦奉春君再跑一趟罢。”
刘敬当即毕恭毕敬地应下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然而刘敬前脚刚走,又有另一路斥候来报,说冒顿已经撤出代谷前往平城,平城往北是出塞之路,冒顿此举怕是要撤回单于庭了。
汉军关于立即出兵的呼声登时不绝于耳。
毕竟此次自长安发兵,为的就是除韩王信,灭冒顿,如今虽打了几场胜仗,却连冒顿的影子都没见到,所有正面战场,都是汉军与韩军的主力在对决厮杀,匈奴只是策应,且战斗力薄弱。
以樊哙为首的武将开始每日追着刘邦进言,催促皇帝速速发兵,生怕再等下去,冒顿带着那些不经打的匈奴兵就要滚回老家去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陛下!”
面对一干武将齐刷刷跪一地请求发兵,刘邦内心摇摆不定,看向陈平道:“户牖候怎么看?”
陈平知刘邦虽表现地颇为犹豫,实则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折中道:“陛下此时发兵,可在途中与刘敬探营回返相遇,届时若有异常,也来得及处置,若无异常,大军倒可以省下不少时日。”
陈平此话甚合刘邦心意,于是不等刘敬回报探营虚实,刘邦已拿定了主意:当即发兵!
时值隆冬,北地苦寒,大雪纷飞,一路向北的汉军士兵忍受不住如此寒冷的天气,加上衣服单薄,自大军出了晋阳,短短两日内,军中冻掉手指之人十有二三。
七日后,大军来到句注山下的广武县,如陈平所料,正遇上了探营回返的刘敬。
对于自己还未回到晋阳,大军已经开拔之事,刘敬不敢有任何异议,且他此次前去探营,所见所闻,与之前斥候回报基本无二,匈奴防卫松懈,战马皆为老马,士卒皆是老弱病残,简直窘迫孱弱至极。
刘邦听闻后,更加坚定了一举将匈奴王消灭的决心,刘敬却是一脸忧心忡忡,冒死进谏道:“陛下!恕臣直言,两国相击,宜夸矜其所长。今臣前往徒见羸瘠老贫,此乃匈奴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啊!”
樊哙急道:“陛下,三十万大军已行至广武,此时若要停止进军,必定军心大乱,且郎中刘敬此次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单靠毫无佐证的猜测疑忌,便要停止三十万大军的作战计划,实在荒谬!陛下,再犹豫下去,恐放虎归山,错失良机,日后若再想杀了冒顿,可就难了!”
不等刘邦发话,刘敬道:“陛下,此役关系陛下安危,大汉社稷,请陛下务必听臣一句劝,万万不可进军!”
三十万大军已行至广武,此时若是撤军,便是承认自己草率行事,判断有误,且樊哙说得没错,刘敬此行并未带回什么异常情报,竟还在这里一味说着丧气话,思及此,刘邦大怒道:“狂妄之徒!尔等不过区区一齐国囚犯,靠着一张伶牙俐口享我大汉高官厚禄,却不思回报,以虚妄之言乱我军心,违我军令!来人!将这竖子拉出去斩了!”
谁知刘敬仍不死心地叫嚣:“为臣死不足惜,发兵一事,还望陛下三思啊!”
陈平不忍,连忙跪倒恳求道:“陛下息怒!刘敬口出狂言,其罪当诛,然两军即将交锋,斩杀军中大臣实为不吉,恐对三军不利,不如暂且留他一命,待到大军凯旋,赏功罚过之时,再行处罚不迟!”
帐内众人虽觉得刘敬过于固执狂妄,但也知他并无坏心,且冒死探营,本就衷心可鉴,遂齐齐跪倒一地,为他求情。
刘邦见状,冷哼了一声,道:“就依户牖候所言,暂且留他一条狗命,来人,将刘敬锁起来押收广武监,待朕得胜,回来再做处置!”
......
经此风波,更加坚定了刘邦尽快进军平城的决心,翌日一早,天色未明时分,刘邦便带领一小部分士卒先行,粒粒白雪中,战马嘶鸣,战旗翻卷,刘邦风驰电掣直扑平城,将大部队远远甩在了身后。
大军来到平城,见城墙毁坏,箭楼坍塌,城内空无一人,一派破败萧条景象,灌婴请示刘邦是否进城,刘邦见天色已晚,军中战士都冻得够呛,遂下令进城中休整,明日一早再向白登山进发。
很快,汉军大纛矗立在城墙之上,城内城外布满汉军士卒。军中庖厨埋锅造饭,袅袅白烟飘向这片静谧肃杀的旷野上空。
于此同时,距离平城不过几十里外的丘林之中,匈奴的四十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忍受着饥寒,无声无息地埋伏在雪原四周。
“大单于,刘邦的军队已经抵达平城!”
丘林稽且回报探听到的军情,请示下一步行动。
“来了多少人?”
冒顿望着远处升腾的白烟,问丘林。
“约有六万。”
“怎么这么少?”
“刘邦率了一支精锐骑兵先行,汉军的步兵还在后面,保守估计,二十六万步兵行至这里至少还需八/九日。”
冒顿点了点头,似自言自语道:“够了。”
丘林稽且以为大单于不想再听战报,立时住了嘴,冒顿反应过来,脸色缓和道:“孤是说,拿下刘邦,时间够了!”
北方冬日的旷野,时常晨雾弥漫,刘邦号令大军继续向白登山方向进发的这个清晨,雾锁平城,四处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浓烈的大雾阻滞了大军开拔的进程,待到汉军集结完毕,冲破浓雾的封锁挺进到白登山下时,一轮恹恹的鹅黄色太阳刚升至半空,四下阒静地连一声鸦噪也无,大雾尚未消散,刘邦在阵前一时辨不明方位,只得号令大军继续向山丘上行进,试图登高远眺,观察四处地势军情,然而当他真正登上了那座小土包,浓雾倏然间消散的一瞬,真正可怕的一幕出现了——多少年后,每当午夜梦回,都令刘邦惊出一身冷汗,自梦中猝然惊醒的一幕——
匈奴骑兵如来自地狱的幽冥一般,从东南西北四方突然现身,将白登山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且那些骑兵皆整齐有序,勇武高大,更让刘邦惊诧的,是这些匈奴骑兵身下所骑的战马——西面皆是清一色白色战马,擎白色战旗,东面皆骑青駹战马,擎青色战旗,北面是乌骊马,擎黑色战旗,南面是赤色战马,擎红色战旗。
密密麻麻,在那惨白日光的照耀下,灼伤了他的老眼。
要知道在大汉,如今就连他这个皇帝老儿出行,都很难觅得四匹颜色完全一样的高大战马,再看匈奴骑兵,不同颜色的战马竟能分列到各自军阵之中,这天差地别的悬殊,简直让他擡不起头来!
他望着小小的白登山下,突然出现的成千上万的敌军,讷讷自语着:“这是有,多少匈奴骑兵?”
陈平人如其名,向来平静似水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东南西北,约各十万,全部加起来,约有四十万之众......”
“哈哈,哈哈哈哈......”
出乎意料地,刘邦面对此局势,竟突然狂悖大笑出声,良久,方才止住笑,仰天长啸道:“这是天要亡我刘邦,天要亡我大汉啊!”
......
四十万对六万,本就是场不甚公平的对决。
冒顿牵马立在一座小丘之上,如置身事外的天神,冷冷看着刘邦的六万大军陷入自己精心设计的包围圈。
他如今若要杀他,将如捏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然,他还没想这么快便要了他的命。
在那之前,他要好好陪这位来自大汉的皇帝欣赏一番白登山的冬日美景,让他见识一下,何为匈奴的真正实力。
他轻呼出一团白气,待要翻身上马,忽见兰佩呼哧带喘地策马登上小丘,一个急停下马后,与他隔马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