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第2页)
暗纱薄拢,缥缈如空;紫青烟,尖火焰。
远处隐约有什么,他眯了眯眼,慢慢向前挪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轻烟缭绕,似真似幻,等近了,才依稀见得有人在那里。
红莲漫天飞转,花非花雾非雾。
长衣祭服,铜镜腰铃,石珠五彩,是大祭司的装束,看不清面容,唯有一身神圣庄严的气度不容忽视,光明而静美。
“你是谁?”他疑惑。
那人朝他伸出手,等他的回应,他慢慢走上前,犹豫了片刻,伸手搭上去。
“大行祭坛,来迎我。”
这声音像是穿越千峰而来,悠远又空旷。他还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梦境便一点点淡化,眼前的那人也随着消逝的梦境倏然散去。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梦,跌入梦,竟不能一下子便意识到自己处在了怎样的境遇。像一个忽然复明的盲孩子,一时间看不懂眼前的到底是不是自己所在的世界,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寻不到边界,一切都真实得不可思议。
午夜梦回,心神不宁,浑浑噩噩独自飘然了许久,才重新将梦境与真实分离。
他是无梦之人,根本不可能有梦,这梦断然非自然所为。那个人要他去大行祭坛,可大行祭坛是囚禁晤虞残魂的禁地,他会是晤虞吗?
托梦来又是为了什么?
此事诡谲离奇,他不敢轻易决断,万一生了祸事,后果不堪设想。
……
“小临桑,怎么了,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是担心轩珞首领吗?”
“啊?二长老……我就是疑惑,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托梦这一说?是神仙可以做到,还是鬼可以,亦或是别的什么”
“按理来说都可以,不过像你这种,要托梦来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不行?”
“你是极阳,天生斥梦,托梦给你就是对抗天道,谁敢违拗?”
……
大行祭坛,来迎我。
那虚幻邈远的声音时不时就从心底飘起来,在耳边低语,牵动心神。好几日心神不宁,他最终还是没有拗过,决定趁着深夜去闯一闯大行祭坛,瞧瞧这是何方神圣,有此魔力。
但也没有想到,这是自己一生以晤虞为师的开始。
古旧的锁魂铃悬挂在大行祭坛,跳动的灵火已燃了几千年,经久不息。这一方禁地无人敢近,早已斑驳荒废得不成样子,枯草丛生,爬了青苔。
朽木断梗,尸骨无存,压抑的死寂,诉说着永远的罪过。
他碰了锁魂铃。
无边风吟浪涌,幽幽残魂聚成影,舞空台。
听说,徘徊的残魂若是离开人间,会幻化出主人生前最后的回忆。
他是见过晤虞跳祭舞的,在他的回忆中。
兰蒸椒浆,岁祀罔缺。薄海率土,诚效虔祗。
日月光华,天穹万疆。棠棣桑梓,鸾鹄百世。
百谷蓁蓁,佑我安居。菁华采采,佐尔宜家。
鬼祟伏诛,阴邪避世。朝朝辞暮,安然无险。
淑世同逢,缘以相迎。盟古祈今,诵以有约。
神秘古老的吟唱又响,从祭舞看一个人,本是不应该的,太片面肤浅了。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这样,那么神圣虔诚地降下最崇高的祝福,光明磊落,温情无边,仿佛连衣角都染了余温。
观则为之震慑,闻则为之低昂,远远超过了他曾见过的所有祭舞。
世人都说,晤虞心怀鬼胎,但当烈火焚尽血肉和眼泪,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死时最后怀念的,不过是祭礼时为族人祈福的时光罢了。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到最后剩下的都是祝福啊,这样的人怎么能是叛徒?
一舞尽了,残魂飘远,不知所踪。广阔天地间只他一人,这回忆中的祭舞仿佛便只为他,为一人而舞,为一人祈福。
高台孤冢,英雄落幕,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夜色中,他瞒着所有人,独自接受了厉鬼的祝福。
……
那天夜里,他离开大行祭坛,蒙在被窝里悄悄哭了一整夜。
才发现,为天地而生,坐高台,受膜拜,或许他自己跟晤虞本就是一样的。他懂得被寄予厚望的神圣崇高,也知晓背后的难堪和畏惧,有多么憧憬,就有多么害怕。道义和使命的重压足够令他们喘不过气来,如履薄冰。
他都懂,因此对晤虞也存了别人不能体会的理解,这种理解独一无二。
以日月为芒,以江海为向,以世人为疆,以天地为仰,于霄汉之下,高台之上。
晤虞感动过他,而感动过他的,再也难忘了。
自那之后,他费尽力气想要去弄清晤虞的政见思想,去参悟他从未宣之于口的话。
晤虞主张分三界,三族共和,一直以来都深受批驳。可是三族共和的想法的确不现实,鬼的面目还不够清楚吗,凭鬼的强大、贪婪、刻薄、虚伪、狠厉,就算人族有意求和,他们也不会答应和遵守,更何况人又该拿什么来相信他们?
千年的坚守才换来如今勉强的生存,人族该拿什么来更进一步,拿什么来作为筹码?
可是最通灵、最了解鬼族的阴命大祭司晤虞,应当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这其中的不切实际,又为何要生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这其中,有何道理?
……
从八岁受晤虞梦魂指引,到十一岁即首领位,正式统御全族,他花了三年时间来理清一切,填充好未来蓝图。
但完成这一切,从十一岁到二十一岁,整整十年。
因着极阳而通神的体质,鬼祟不敢轻易靠近他,而他也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和战力。到后来是他联合神族,共同削弱了鬼族势力,这才提了分三界的要求。
鬼神二族尚在犹豫,他就先遭到了内部的反对。冥王诡计多端,趁机挑开了人族的矛盾,大战再次一触即发,他内外受敌。
那时他也才真切地感受到三族共和的艰难,三族的力量并不对等,共和正犹如虎兔共处一室,无法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