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

火海

三月十六日——

夜,封杀大阵启,幼都群情激愤。

杀生盘降下,血色红光漫天,将启,诸神惊骇。

烈火蜿蜒整座佛山,久久不绝。

错觉山已陷入一片连绵的火海,暮春初夏时节繁盛的草木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化作燃料,将火焰的浪一波一波地推开。

夜幕硝烟中的山色残酷又壮烈,神圣的佛殿碰撞着屠戮的腥残,展开一卷扭曲的画面。

没人想到凡人的介入令局势发生了如此难堪的逆转,封杀大阵令在场的鬼都神魂抽痛,但佛殿的方向似乎发生了格外奇怪的事,将本是仙家合作对象的冥府鬼官陷入危境。

但,他们再也不是合作伙伴了,也不可能是了。

令人一时分不清这一场战争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是铲除晤虞?文起息宿?还是鬼?

都说在人间中的鬼是藏不住心火的,因此才有鬼火冒一说。孟往隐约记得,这是自己第三次在人间冒心火了,只不过前两次都只是窜了小火团,便被月余川扑灭了。

仙家决不允许人间有事,杀生盘降下的一刹那,几位神或半神的主将便纷纷朝他的方向赶来。

杀生盘这种东西,太恶劣,太残忍了,所过之处腥风血雨,每一个上古的经历者对此都满怀忌惮。

孟往觉得自己疯了,恍惚间又回到了燕煌的大战,回到了火祭的从前……

上古时期三族混战,人族最为弱小,不知从何时起便流传起了这样的预言:阴阳极命之人可救世。

故而当他诞生的时候,普天同庆,日月同辉。

但他阴气太重,甫一出生便克死了母亲,父亲给他起了“晤虞”的名字,蕴藏“无虞”之意。那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真诚的祝愿,也是对未来的无限忧虑,只能这样来表达最大的愿望,惟愿无忧无患,太平无事。

但他注定便是为天下而生的,因此出生后立马便被人接到了大祭司帐下,由空候大祭司教养。

族人对他百般呵护,但很快便察觉了异常,这个孩子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阴厉的啼哭声,还拥有变色的眼睛。人们才知道,极阴的体质通鬼,跟普通人终究是不同的,易招阴魂,惹缠身,乱心神。

空候甚至还发现,他不能轻易接触柳枝。

也应该是从那时起,便在人们心中埋下了一种名为“畏惧”的东西。

他悟性高,天赋又绝佳,学什么都快,开始学习道法的时候还是跟着师父规规矩矩地学,入了门后便很快脱离了原先的道法体系,进行开拓和创新。连他的师父也要惊叹他在道法上的功绩和造诣。

但为了用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时常是钻研至深夜。作为未来的人族支柱,还要修习统御之道,兵法谋略。那么小的孩子,却要像个大人一样,他不懂什么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样子。

但他天生便听话懂事,知道人族希望的荣耀是不能白担的,这样热血的名号总是能激起孩子想成为英雄的心。

他一点不让人操心,阵法、禁咒、符箓样样都好,还有大祭司必须要掌握的各项礼仪也达到精通的程度,令人挑不出瑕疵。尤其是祭舞,虽然还没有正式即位,没有正式主持过祭礼,但私下里见过他练祭舞的族人无不惊叹。

上古重军事,那时的孩子似乎都早熟,因此到了一定的年龄便要随军,即使不出战,也要去战场感受,用最快的速度养出杀气和烈性。

大概六岁的时候,他随军参战,那其实只是一场简单的伏击战。他那时太年轻了,若是后来的自己,是断然不会随便说一场战役简单的,再小的战役,生死之下,没有简单!

六岁的孩子能在一场小战中取得一些成就,已经是十分值得褒奖的事了,但空候对他的所有表现进行了综合考察,仍旧感到不满,严厉地批评了他,指出了好些不足之处,譬如判断不够准确,选择战术也不够果断。

本还期待着夸奖的孩子顿时萎蔫了下去,但他不敢将自己的委屈和难过表现得太明显,免得在长辈心里留下他经不起挫折的印象。

他看见自己师父颈侧的一道伤疤,应该是许久以前的伤了,连伤疤都有了年份,证明着一位高明的大祭司的阅历。

他的师父空候大祭司已经是好几世的大祭司了,道法高妙。好几世轮回转世的阅历令他愈发的成熟老练,族人都尊称他为“轮回大祭司”。

他突然很羡慕,又自责,若是自己也跟师父一样有前世的经历便好了,这样就不用重头学起,不用花这么多的时间来成长。

他捏住自己师父的袖角,深深地难过,声音弱弱的:“师父……我这是第一次做人,没什么经验……”

空候忽然沉默下去,陷入沉思,只是摸着他的头发,一声声地叹息。

空候是极厉害的大祭司,他一向觉得,有自己的师父在,有人挡在身前,留给自己的时间应该有许多。可是他错了,九岁那年,鬼族大举兴兵,重重设伏,誓要置他于死地,要为鬼族永绝后患。

那个场景后来一直印在了他心里,永远也挥不去。

烈火圈中冰冷的鬼气刺穿战士胸膛,热血滚烫,战士们从容赴死,笑声郎朗。

“诸位,来世再会!”“来生见!”“今生有约,来世有缘,我来迎你们!还能再赴前线!”

那时没有孟婆汤,约来生是独属于上古的浪漫。上古的确就是那样一个,悲壮而热烈的时代。

但他们约来生,却没算上他一个,而是合力将他送出了伏圈,他的师父也葬身在了那一场战役。可临死前,空候分明承诺了自己会转世回来再见,但没有,他下落不明。

他是人族的希望,所以他不能轻易死去,而必须背上曙光和族人的性命而活着。他以九岁的年龄正式即大祭司位,没人知道他有多害怕。

极阴的命格令他与所有人都不同,他通鬼,知道鬼是多么强大和复杂,鬼的世界是多么幽幻。当时几乎所有的族人都认为,只要研制出足够强大的法器,将道法精进到足够的程度,武道相合,定能拥有与鬼族抗衡的能力。

有道理,可他不能完全认可。他不认为人能够完全将鬼族打倒,尽管这么想太悲观了,但事实正是如此。

人可成仙,亦可化鬼,可见三族是相通的,现在回头细想,其实从那时他便参悟了轮回的法则。

那些牺牲的将士,他们也可能做鬼了,难道他们就要与人为敌了么?若是用人或鬼这样的字眼来定义立场,应该是残忍的吧?

他天生就受尽鬼的偏爱,不论是体质还是容颜。在族人不知道的时候,他偶尔去无人的山坡,地底的小地灵们会探出头来寻他。

这类元鬼没什么攻击性,又生得可爱,有着大耳朵和水汪汪的眼睛,他们最初很怕他,后来竟然玩到了一起。但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跟鬼厮混。

他坐在山坡上看月亮从山峦的另一侧升起,他们围在身边陪他,随便说说话。人与鬼开战,受害者不止是人,还有鬼族的弱小生灵,他们在夹缝中生存。而他不仅明白人的祈盼,也知道鬼的悲哀,这个世上从来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没有绝对的赢家和善恶。

但有的事他懂,别人却不会认同。他跟宫旭谈起过,但那个首领笑他太天真,笑他被鬼虚伪的面目蒙蔽了。

可他抑制不住地生了与所有人背道而驰的想法——三族共和。

混战不是通途,但三族共和的想法看起来还是太荒谬,太无理了,鬼族凭什么会答应弱势的人族共和?连他自己生起这个放肆的想法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

但他抛不掉这个想法,总是忍不住自己琢磨,后来便又想到,共和不一定要混居,若是能分三界,三族各相安好互不侵犯,岂不美哉?

但要实现这个理想,能够料想,必定是艰难险阻,荆棘遍地。他也还不知道这样是否可靠,此事定要谨慎,因此打算花上一段时间来思考和构建蓝图。

但也没想到,这一想,便是十年。其实用十年的时间来构建人族未来这样浩大的蓝图,已经很迅速了,不应该算久。

但这十年,从九岁到十九岁,已经是他最后的十年,他再也没有时间来完成更多了。

归觅给他的评价是:晤虞此人,光明而绝望。

光不光明不管,但绝望他是认同的。坐高台,受膜拜,世人一边仰望着他,一边又敬畏着他,只知他高贵而尊荣,却不知那弥漫开的,深入骨髓的苦痛。

越是重任在肩,便越是胆战心惊,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道义和使命的重压令人喘不过气来。有多么神圣,就有多么难堪和害怕。

……

仇海之战,城门失守,那也是一场败战。遍地腥云,被攻占的城池,厚重的城门沉重地阖上。

他站在与敌城遥遥相望的城楼之上瞭望。故城野望,暮色四合,战场上战士的血还未寒凉。

总是能听见人们哀求和哭诉,“大祭司,您救救他吧?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大祭司,我们能再回去的,是吗?”“大祭司,您可是阴命大祭司啊!……”“大祭司,请带我们回家……”

……

那时正值暮色,云霞??锦,瑰丽得如同火烧一般,万丈霞光普照着两座城,一座敌城,一座守城。金光镀在城楼,一如披金甲,落日最后的霞光染上了夜的幽暗,光明而沉沦。

所有人都在等他带领人族走向光明,可他自己知道,自己并非人们眼中那般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不是救世的神明。

浩瀚的迷惘席卷而来,他感到了什么叫宿命。

站在城楼之上的那刻,他突然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唯死而已。

尸山血海,遍地腥云,吾不堪所向披靡之任,若不能定天下永垂不朽,但愿死沙场,黄沙埋骨,不求善终。

从此以信仰为食,破山垦海。

唯有一策,战!

……

他在位期间,的确扭转了人族弱势的局面,人族大盛,因此他认真地提了三族分界的言论——他曾也提过的,玩笑般试探性地。

但众人都不支持他,感到不切实际。他据理力争,但毕竟只构建了大概的方向,更具体明晰的,还来不及。但他必须尽早提出来,得趁着鬼族虚弱的时机。

但宫旭和众长老还是觉得,趁鬼族虚弱之时一举歼灭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才因此有了燕煌之战,那场决定人族生死的关键之战。从来没有哪一场战争像这一场一样,被给予了如此崇高的厚望。

拿下这一场胜利,便可彻底战胜鬼族——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人族还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胜利,千年来的夙愿结成了果,唾手可及。

可惜……

那场大战却成了上古有名的败战,杀生盘之下人命贱如蝼蚁。

他没有准时去燕煌岭赴约,因此得免一死,但等待他的只是戾气弥天的杀生盘,还有那些无辜枉死的将士,他们的魂魄困于其中,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