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第2页)

他率着群道夜以继日地求解,从求解到最终解成,刚刚好,七七四十九天。燕煌一战牺牲者,共计八千九百七十二人,伤者不计其数。

而那些牺牲者,都成了阴魂,飘荡无依。

人族受困,此战之后便急剧地衰弱了下来,前功尽弃,哀绝笼罩在所有未亡人的心头。

他仍旧坚持自己分三界的提法,但没过多久,族中便盛传自己心怀鬼胎,这样的言论其实早前便有了,但都被宫旭扼制住了——胆敢疑心大祭司者,杀无赦。

他其实知道为什么,因为自己半人不鬼。人族需要他,因为他通鬼通灵,需要这样一个极命之人来带领族人走出困境;但鬼族也想招揽他,觉得极阴的体质分明该属于鬼,怎么能是人。

人族当真是害怕他投靠鬼族的。

但燕煌之战后这样的言论便渐渐盛了,怎么也扼制不住,他惶恐。

……

他心急如焚,甩开通传的人便闯了宫旭的王帐,而宫旭正在跟长老们议事,皆有不虞之色,应该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事。

他一闯进来,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好像有那么刹那的微妙,宫旭外的其他人才纷纷给他见礼。

他来得急,众人也心知是为了什么事,不需首领将他们屏退便乖觉地退下了。

而他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宫旭,万般恳切和焦急:“我没有偏帮鬼族,哥,你相信我!我对人族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宫旭瞧了他须臾,示意他坐下,一如既往地沉稳和镇静:“我自然是信你的,虞弟。”

但他太害怕族人越传越盛的言论了,舆论当真是能压倒人的东西,被冤屈的感觉令人崩溃。

他瞥见了一把剑,那把剑还是他第一年做大祭司的时候,那年祭祀祈日的祈剑,送给了宫旭。他上前一把按住案上的长剑,抽剑出鞘,横在脆弱的脖颈。

“虞弟!?做什么!放下!”

“哥,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可以立即自裁,绝无二话。”他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决心,“你若是想要我的命,随时都可以,只是别猜忌我。”

向来稳重的首领好似被他惊到了,快步来夺下他手中的剑,然后抚了抚他的发顶,还有别着的五彩片羽。

“杀你?我做不到,别多心。”

……

他自以为是虚惊一场,但没过多久冥王又来了。冥王亲来,漫天飞舞的曼珠沙华降临人间,降临在城门外。祭司门紧急护法,族人皆防备不已,不知冥王打的什么鬼算盘。

他和宫旭登上城楼,城门守军戒备,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开战。但那个悱艳阴森的鬼族统治者竟不是来祸乱人间的,异常地平和,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他是窥伺已久的猎物:

“大祭司经天纬地之才,鬼门众生皆仰您风姿,本王愿聘大祭司为鬼界上君,以礼相待。”

“还请首领大人,”他将目光转移到宫旭身上,挑衅一般,一字一顿,笑得张狂,“割、爱!”

恍若惊雷轰响,谁也说不出来,也没人敢说话。堂堂鬼界之主,竟亲自来聘请一个凡人为鬼界上君,简直……闻所未闻!

没人反应过来,但他却是冷汗涔涔,当即义正辞严地回绝:“人族与尔等不共戴天,我虽是极阴之身,通灵通鬼,却不是鬼族能够拉拢的!我为人族而生,誓要荡平尔等!”

冥王也没有强求,没有干耗着,没过一会儿就离开了。但他丝毫不轻松,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令他本就恶劣的名声雪上加霜。

那段时间他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好在发量足够,经得起消耗。

一个被冥王看重的大祭司,人族还敢继续相信和任用吗?他不敢想。

燕煌一战的风波还没有过,人族虽衰弱了下来,但还得向着未来,他仍旧坚持自己分三界的提法,甚至为了此事还跟宫旭争吵过好几次。

他们说,他不过是担不起阴命大祭司的责,承不起人族希望的重,才想以共和的借口来向鬼族请降,他是鬼族安插在人间的内鬼,早已叛变!

很快地,燕煌之战战败的罪绩也指向了他,众人纷纷指责他故意延误军机,泄露军事情报给鬼族,才能让鬼族精准地将杀生盘设置在排兵中心上。还有他姗姗来迟没能与将士们汇合,也是因为早就知晓杀生盘会来临,因此假托自己神魂受冲不上战场,故意当一个逃兵。

还仗着大祭司的职务之便故意延误杀生盘求解的时间,令其中的阴魂都失去了轮回的机会成了阴魂!

千夫所指,唾骂纷纷。

而他百口莫辩。

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请求众人相信,但没有用,没有人会在乎他承认或不承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很快便被软禁了。

那段时日,他待在自己的帐中,鲜有地无所事事。一遍一遍地回想,又想不出到底哪里得罪了别人,要平白惹来如此横祸。

反正没事,他便趁着这段时间记录和衍算求解杀生盘的过程和方法,未来人族再遇上杀生盘时还能有用武之地。

人们的眼光越来越冷,含着毫不掩饰的厌弃,连来给他送饭的人都会唾上一口,嫌这份差事晦气。

浓烈的不安和焦灼从心中升起,他隐隐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

那天鹿惭来,身后还领着几个强壮的族人。他将杀生盘的衍算草稿交给了鹿惭。

但他的大弟子鹿惭却语带嘲讽:“师父,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精进道法,不是惺惺作态么?”

“鹿惭!”被自己的弟子如是冤枉和讽刺,心头火起,“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那宣微呢!师父!”鹿惭勃然变色,被深深刺激到了神经,“你背叛人族,为了自己不去燕煌岭,便让宣微替你去!替你去做替死鬼吗!他也是你的弟子,我的师弟啊,你就这么狠心,你凭什么敢说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大祭司罪不容诛,来人,带走,大行祭坛行刑!”

……

他又想起了仇海之战时,自己站在城楼之上许下的诺言:若不能定天下永垂不朽,但愿死沙场,黄沙埋骨,不求善终。

简直是个笑话!
火舌舔舐上堆满的柴禾,疯魔一般向上爬,大行祭坛被熊熊的烈火吞噬。这本是祭祀的福坛,是他每年主持祭礼的时候所登的高台,如今却成了葬身的坟冢。

何其讽刺,何其侮辱!

喊杀声和呐喊声响成一片,从腾起的炽焰中望过去,那个威严的首领手握利剑,掷地有声:“晤虞心怀鬼胎,包藏祸心,今日火祭于此,以慰人族!”

“宫旭,我早就说过,你若怀疑我,想要我死,只要你说,我大可自行了断!”

他的心千疮百孔,双目赤红,想再辩驳,但浪潮般的讨伐声将他的声音淹没。

但那个被拦在人群之外的小将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在人群外绝望地高喊:“大祭司不会背叛我们!大祭司不会背叛我们!……”

灼痛爬满身躯,意识渐渐涣散,绝望到了尽头,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和笑话。

听说人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会去回想从前最美的回忆,天光乍泄之间,好像看到的是曾经祭祀时为族人祈福的时光。

除了安定天下以外,其实所求的不多,只不过是想做个凡人,能融入人们罢了。只有祭祀祈日的时候,钧天齐乐,那场平凡而隆重的快乐才是有他的存在的。

人世喧嚣,灯火可亲,我也好想爱这个世界啊,好想好想……

极阴的命格就是一个诅咒,诅咒他永世孤独,不得好死。

葬于烈火,魂魄被封。

死寂的风扬起灰烬,尸骨无存。

人族苦苦等待了千年的阴命大祭司,死于猜忌,死于人言可畏。

***

冥府的兵马退回到佛殿周边,做好最后一战的准备,烈风撕破长空,仙家的主将和兵马气势滔天地向这边包围。

烈火的噼啪声响彻,从升腾的青幽烈火中倏然劈开桃红的颜色,将阴厉的鬼火逼退。长风拂起他的白发,桃色花火只属于一个人,他忍不住去看。

他们从开战便没有见过,再见已是末路。那道熟悉的颀长人影出现在青木古道的一头,只是他的身后还有着众多的兵将。

……

月余川不理解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便将一切都扭转了。

而自己陷入了又一个残忍的抉择。

他屏退身后的将士不让他们跟上来,自己孤身走到了孟往跟前。烈风吹开白发,孟往看见他的一瞬间,那双碧色眸中升起的热络极快地凝为幽冷。

这里离山脚那么远,从山底传来的喊杀声却还是震天。封杀大阵还在继续,每时每刻都折磨着孟往的心神,他忽然捂住嘴唇,从指间溢出了鲜血,又沿着手掌滴落。

血红的杀生盘又刺亮了几分,即将启动,留给人间的时间不多了。

月余川心间漫延开一片浓稠的苦涩和急迫,他知道孟往的委屈,知道他的崩溃,但他只能说:“孟往,不要对人间下手!”

孟往拭去鲜血,仰头忍不住地笑,眼中满是漫天的大火,青红相接,半山浅红半山青。

他掩不住眸中的疯狂,眼角早已染上病态的猩红,冲着这个怜悯世人的神明呼喊:“月余川,你也怜悯怜悯我吧!”

但怎么可能?!何曾有人怜悯过他,他们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而这道屏障,叫作人间。

他摸出袖子中的削灵匕,利刃出鞘,将刀柄塞进月余川手里,锋利的刃映着火光,抵住自己的颈,忽然又用一种幽凉而疯狂的语气说:“你不是要救人吗,那就杀了我啊!”

月余川下意识地拂开匕首,但那个早已迷失神智的人在濒死时生出了巨大的力量,将他的手握了回来,死死抵在自己的脖颈,脆弱的皮肤被白刃划出一道血痕。

“这天下要我的命,我给便是了。死在你手里,也算体面。”

死亡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欲望,他从化鬼的一开始,便蒙了死志。这把削灵匕也不是第一次被架在他的脖颈之侧了,只差那么一点点便能彻底解脱。

守了轮回多年,到头来连轮回也要在别人手中重建。茍活了这些年,不过是靠轮回司中繁杂而机械的工作支撑着,而如今轮回司失守,世人唾弃,以及……他失去了他的爱人,死的渴望像倾泻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月余川红着眼睛,挣开他的手,将削灵匕打落在一旁,“你知道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

他忽然又开始笑,一身煞气,满带嘲讽,“你不知道吧?曾经也有人这么跟我说过,说他做不到!可是结果呢!他却亲手安排了我的葬礼,我的死期!”

月余川心中一阵刺痛,仿佛被利刃凌迟,他只想带他离开这里,但他刚上前一步,孟往便退开一步,这么久的情分顷刻间便降为冰点。

那苍凉双眼嘲讽和拒绝了所有人,孟往突然又从疯狂之中走出来,步入另一番冷寂,沉冷得瘆人,回忆一般,声音微弱而喑哑:“你记不记得在天陲野的时候,你问我,轮回道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