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第3页)

月余川记得,但那时孟往的答案仅有两个字——权势。

而现在孟往可以给出另一个答案,他紧紧盯着眼前人的脸庞,好似在观察一点一滴的表情变化,“孟婆汤,不过是我对世人的报复罢了。”

说完又仰头哽咽:“我也只是想好好爱这人间啊!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月余川,你知道吗!?”

人间却容不下他。

“我以为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可我到底在奢求什么啊!是我,不配有情……”

……

杀生盘一点一点变得更加赤红腥厉,距离开启的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唯有孟往放弃,亦或他死,才有凡人存活的可能!

月余川做不出选择,但仙家的其他人不会再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天庭和阿修罗的将士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涳雪剑阵中的雪剑展露了神性的庄严,下一刻就能击杀。

重光和莫司也在此时现身了,率着一队天兵靠近了佛殿。重光完全敛起平日里温雅,厉声朝月余川警示道:“上仙,有违人间者,格杀勿论!”

莫司连带着旧账,怒火攻心:“孟往,放下屠刀,束手就擒!你轮回司和阴曹司的兵马都受了封杀大阵的影响,根本不是仙家的对手,你若执意屠戮人间,涳雪剑阵之下,轮回司和阴曹司便要为你陪葬!”

孟往笑中带泪,他早就被逼疯了,根本回不了头。

是人族先抛弃的他啊!可每一次要他死的都是人!他被生生从人逼成了鬼,而如今又因为是鬼,便要遭世人抹杀!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杀生盘的蓄力还差了一点时间,涳雪剑阵却可以开启了。重光不会再多给出分毫时间,他擡起一只手,只要将手一按下便可万剑齐发,要整个战场之上的所有鬼死无葬身之地。

“住手!!”月余川厉声急斥。

“爹,不要!”商女突然从火海之外闯进来,眸中积着化不开的悲哀,“求你不要杀他!”

在这样的场景之下,不论是谁与谁重逢,都是戏剧性的悲哀。商女出现的一刹那,重光坚定不移的心裂开了一丝缝,孟往早就含蓄地警告过他,要顾念商女的立场。

商女在孟往麾下,封杀大阵的禁制不允许在场的鬼离开。脱不开错觉山,若是涳雪剑阵启动,要死也是一起死,商女也逃不掉。

大义灭亲?!

又一个人落入了跟月余川同样的两难……

但来不及了,从他擡起手的那一刹起,涳雪剑阵便已经蓄势待发,根本收不住。苍茫天色被雪色的剑阵染上清冷的颜色,阵中不计其数的雪剑劈开长空下坠。

大批的天兵天将开始撤离,迅速撤离出杀生盘的覆盖圈中。杀生盘不止杀人,连鬼神的魂魄也能够剥离出,只是鬼神比人好,魂魄剥离不等于死去,或许还有重新归于身体的可能。

而不肯离开战场的都陷入无边的绝望。

“跟我走!”

月余川一把拽住孟往的手,孟往猛地拂开:“我走不掉的,你走吧……”

他早已拿定了主意,有自己的打算,是不可能由着月余川的。走?他又走得到哪里去?

他们之间,也不比从前了。

他又一次被所有人围追堵截,逼入死境,他的时间不多了。流长的火线十里蜿蜒,密密的雪剑从天降落,剑气四铩,月余川向前闪过去,将人揽在怀里,鎏金的透明结界将他们笼罩在一方小空间。

封杀大阵的伤害仍在持续,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绞碎了,鲜血止不住地从唇角溢出,染黑了另一个人的衣衫。

白发,碧眼,鲜血……他本就是典型的地府美人,冷得凄厉,美得破碎,飞红的眼尾轻轻勾起,是盛开在地狱中的末路荼蘼。

一轮圆月从铅云和狼烟中显现,他最后一次待在月余川的怀里,忽然说:“月余川……看月亮,今天是十六吧?”

他们时常玩猜月亮的游戏,凭着一轮天上月,来猜人间的时岁。可他没什么时间观念,不仅记不住日子,而且连月亮也都猜不准,从来没有猜对过一次,还要月余川来不厌其烦地纠正他。

“你对了……”

月余川回他,用一种悲哀的赞美语气,为他第一次猜对。

“可惜了……”

孟往的声音越来越弱,又哑。

人之将死,好像没什么是不能说的了,但他感到遗憾,就连遗言,他也说不出真相来,说不出自己真正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是哭了,可颤抖着手摸一摸脸颊,又原来并没有一滴眼泪,双眼早就干涸了。

莹白的雪剑一柄一柄降下,鎏金结界迸发的神力将其震开。就像暮春的雨滴答在油纸伞,顺着伞线从伞檐落下,伞下的人未湿衣衫。

可剑阵千钧之力,一个人又能抵挡多久呢……

“你该走了……”

枝叶燃烧的噼啪声一阵阵炸起,孟往瞥见要来强行带走他的天兵,伸手抵住了他的肩,用仅剩不多的力气狠狠将他推了出去,往那些天兵的方向推去。

“孟往!”

那一瞬间,眼中却映出一片血红,在月余川的胸前漫延。

血?为什么?是受伤了吗?

可他再不能多想了……

十六夜的圆月是那么圆满,一柄雪剑携裹着如霜的剑气劈入他的身体,莹白的剑光涌进体内,血肉和灵魂的剧痛刺激着神经,心脉碎裂的细微响动清晰可闻。

他半跪在长直的古道上,月色和火光拉不出人影。擡手按在自己左侧肋部,指下感受到了骨的坚硬,随即用尽最后的力气,凝出一道鬼刃。

他死死咬住下唇,闷哼一声顺着肋骨划开皮肉,转手又劈断了半根肋骨。骨裂的声音咔嚓,从伤口漫出的鲜血湿了大片衣衫,喉咙中溢出抑制不住的痛苦压抑之声。

素净的月光倏然转为可怖的猩红,透过战场的硝烟普照在染血的各处。

鬼门有禁术,名唤“百杀骨”,需黑血鬼类以自身骨血为引,且在每月阴气最重的时候方能使用。

每月阴气最重的时候,可不正是十六之夜么,正是此时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好身边有个记得日子的人。

随着血的流逝和骨的断裂,锥心刺骨的痛清晰又剧烈,他周身染血,却白得毫无血色,猩红的月色镀在一侧,狼烟直冲霄汉。

“孟往!你怎么敢!”

鎏金的神光挣开束缚他的天兵,但那神光渐渐弱了,他本就取过心头血,施过禁术“独步生”,大伤了元气,经不住这番动荡。

月余川拼力挣开束缚,扑到他身边——

孟往大喊:“别碰我!”

月余川半坐在地面上,那双桃花眼风流含情,本是含着无尽的悲戚,可在亲眼见到孟往自行断骨之后,猛地添了凶狠和怒火。他伸手轻轻捂住孟往的肋部,可掌中感到的只有湿冷的衣衫,和染了一手的血。

胸口的伤进一步开裂,他也一身是血,半是哭嚎半是哀求:“别这样好不好,我骗你的,今天不是十六,是十五,真的!你又猜错了,真傻,连猜月亮都不会……”

……

凌厉的雪剑又要降下,月余川再一次被天兵强行带走。孟往跪在火海中的佛堂之前,下唇已被咬伤,他仰头望天,将断掉的半根肋骨从伤口中取出的一瞬间,血流不止。

禁术功成,赤月如血,他的一众亲兵在一刹之间如烟般飘散,被一招禁术强行送出了人间。

月余川被强行带走,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喉咙中压抑的哭声,和滚落的珠泪。他不忍心看,但又不敢不看,不敢让那道决绝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火山中,古道上,那道身影在模糊的泪眼中逐渐朦胧,渐行渐远……

……

孟往要做的都已经完成了,但他想死得体面一点,至少不能跪着死。拖着破碎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狂风中被刮走的断梗。

视线越来越模糊,众多的桀鬼先他一步死去,魄散魂飞,漫天魂魄破碎后的幽光,在广袤的天色中绽开,璀璨而华美,如盛开的烟火。

他又一次见到了他的师叔,这个故人和敌人亦是伤痕累累,用复杂而幽深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随即一点一点消散在了如虹的剑气之间。

幽魂划破长空,隐约间好像听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

“芦堤河边柳,已亭亭如盖。”

他也曾在许多个深夜,悄悄去小师侄的窗边,去看看还有没有在熬夜,或是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在梦魇。他看着那个孩子一点点长大,从那么小巧柔弱慢慢长开,变得越来越强大,愈发英姿磊落。

某个白日里,他忙完了手中的事情,便去了晤虞的帐中寻他,但他不在。年轻的大祭司总是很忙,不知又是在忙着什么,寻不见人也是常事。

但来都来了,他便将他桌案上各式的法器整理好,将杂乱的符纸收在一边,然后看见了瓶中的那节柳枝。

一时是恼怒,晤虞分明不可以接触柳枝,怎么还这么大胆地将柳枝摆在了屋子里?他索性将那柳枝带走扔掉了,随手扔在了路边。

但没想到那个向来听话懂事的师侄却为此大发脾气,他又气又疑惑,问了别人才知道,那节柳枝是朋友的馈赠。晤虞从来没什么朋友,外人眼中尊荣无比的大祭司背地里是多么孤独,他多少了解一点。

但自己是不可能允许他接近柳枝的,不管是谁给晤虞的祝福,都决不可以接受。但他不忍心自己的小师侄连这样平常的祝福都收不了,不愿意这样作践了一颗敏感又要强的心,便将那节柳枝寻了回来,重新找到的时候都枯萎了,细长的叶儿已经零落。

他将柳枝插在芦堤边。

芦堤一战才过去不久,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芦堤边的柳树都烧尽了。后来被他插在芦堤的那节柳枝,竟然枯木逢春,渐渐扎根,绿柳成荫。

芦堤河边柳,已亭亭如盖。

……

漫天璀璨的魂魄,莹润的雪剑密密如雨落。

他想起忘不掉的从前,直到如今也参不透原因,不明白自己跟其他所有人之间到底隔了什么。

但无所谓了。

他想起燕煌之战前,与文起相约率兵,师叔侄二人各自举杯,两相祝愿。当年尚豪迈阔达的师叔高举一盏芦茶,笑声郎朗:“祝旗开得胜,鬼祟伏诛!”

而自己举杯同祝,掷地有声:“愿朝朝辞暮,安然无险!”

……

但他没能去赴约,没能去赴文起和那么多将士的约,也没能去赴死。

燕煌岭也就是如今的错觉山啊,也就是这个地方,命运的齿轮旋转,转了一个圈,他还是来了。

“我来赴约了……”

流火十里蜿蜒,佛殿訇然坍塌,受人膜拜的佛像也不过是泥胎。

任痛楚侵卷,他最后挺直了脊梁,独立在长风之中,葬身在雪剑之下的烈焰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