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老小区入了夜,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

比如春天有猫叫,夏天有灌木里的声声虫鸣——当然,这是听房东老太太描述的,安常并没有亲身领略过。

但还有些声音是四季共通的,比如婴儿的啼哭,老人的咳嗽,隐隐还有位大婶操着外地方言训斥她老公的声音。

所以即便安常旁边这户没住人,她还是能感到一种由衷的“热闹”。

房东老太太把房子租给她时便是这样说的:“这儿热闹!你一个小姑娘也不怕孤单不是?”

安常只是笑笑。

她不太怕静,也不太怕闹,事实上外界的环境,对她没什么实质影响。

然而今晚她坐在小书桌边、翻着那本文物图鉴,总觉得隐约而熟悉的婴儿啼哭、老人咳嗽、大嫂骂人声中,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

她忍不住放下图鉴,走到门边。

其实她在心里暗斥自己的幻觉:南潇雪的脚步那样轻逸,就算真的拾级而上,她隔着防盗门又怎么可能听到?

但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拉开门——

南潇雪却真的在。

当然,并非因为她方才听到的那阵脚步,现在她可以肯定那是自己的幻觉了,因为南潇雪裹着大衣、戴着帽子口罩倚住墙,看那身体姿态,便知在这里站了许久。

正透过楼道的窗,望着天边的一轮月。

当听见她响动、扭头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眸子便也似吸满了月光清寒,旗袍的立领自微敞的大衣领口露出来,水墨的淡纹似在与冷玉面庞上的青颦相呼应。

安常看着南潇雪的时候常常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她是一张花笺,一阙古词,一首颂咏玉阶白露、落雪折竹的诗篇。

然而此时她却倚在老式居民楼的楼道,身后墙面上甚至贴着张开锁的小广告。

安常莫名的想:南潇雪这是到生活里寻她来了。

南潇雪静得如当空那轮月,直到安常问:“你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

安常掌着门的手滞了下,她本以为南潇雪会找个借口,没想到南潇雪会这样说。

让开门口,南潇雪便跟着进来了。

进门之后倒很客气,立在玄关边,直到安常邀她:“坐啊。”

小小一张双人沙发,不似南潇雪别墅里的那样大,就算想拉开距离也不能,两人坐过去便似并肩。

“你自己爬楼上来的?”安常问:“脚没事么?”

“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处理完便没什么大事了。”

“今晚不用再练舞了吧?”

“嗯,今天完成了联排,可以稍微休息下。”

安常点了点头,两人陷入沉默。南潇雪倚着沙发,脱了大衣,旗袍上的水墨暗纹完整的显露出来,宛若诗文流淌:“其实我很累也很困,但不知为什么,睡不着。”

说着微一挑唇:“想起刚认识你的时候,在你工作室的卧榻上便睡着了。在你身边,我好像总能睡得着。”

其实这不难理解,安常身上总有那么种不慌不忙。

“可以的话,我在你沙发上躺一会儿,便走了。”南潇雪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安常“嗯”了声,站起来走到小书桌边坐下,看了眼沙发间阖上眸子的南潇雪,那袭茶褐色旗袍令她看上去又像一片落叶,连一件羊绒大衣压在她身上也显得沉。

安常放下图鉴问:“你要去床上睡么?”

南潇雪睁开双眸。

“你洗个澡,去床上睡,我有干净睡衣可以借你。”

“那你呢?”

“我也睡了。”

南潇雪明显愣了下。

******

南潇雪准备去洗澡时,接到导演组电话与她确认一处细节,安常便先去。

等南潇雪洗完、又吹干头发,走进那小小卧室时,见安常正往地上铺褥子。

她又愣了下:“你,不睡床啊?”

安常瞥她一眼:“这是单人床,两个人睡不下的。”又道:“你身上有伤,你睡床吧。”

“地上不凉么?”

“这房子虽然老,暖气效果却不错,没什么的。”

安常不再多说,率先钻入被子躺下,南潇雪只得躺到床上。

她并不想讲“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这种违心的话,连她瞬时放松下来的四肢都在提示,她是欣悦于这种“打扰”的。

又问安常一遍:“真的不冷吧?”

“嗯,我以前跟毛悦也经常这么睡。”安常道:“那我关灯了?”

“好。”

安常撑起身子关了台灯,重新缩回被子。

卧室这样小,除了衣柜和床,安常把褥子铺在暖气片附近,便几乎填满了所有空档。南潇雪却咂摸出空间小的好处来,安常带些暖调的体香那样近,轻轻一翻身,枕头被面摩出的窸窣声像响在她耳畔。

她睁着眼,一片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唤:“安常。”

如果安常睡着了,她便什么都不讲。

安常却“嗯”了声。

南潇雪这才开口:“其实我知道,以我左脚这样的情况,还照我现在的工作强度,不知能支撑多久。”

安常好像翻了个身,长发摩挲在枕套上:“没想过调整么?”

“我不敢。”

“怕什么?”

“怕一旦慢下来,渐渐就会有人发现,没了南潇雪,舞台还是舞台,可没了舞台,南潇雪又算什么。”南潇雪道:“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舞台,可我私心想着,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我越害怕,就想把你抓得越紧。”

“为什么要用抓的?”

“舞台之外的我有多讨人厌,你不是最清楚么?”

安常轻笑了笑:“是,我很清楚。”

“你傲慢自大,仗着自己的天赋,对旁人丝毫没有同理心。”

“你很毒舌,偏偏一双眼也毒,把人本想藏起来的弱点一针见血的戳穿,让人几乎崩溃。”

“你还很狂妄,习惯了事事以自我为中心,连思维模式都这样固化。”

南潇雪被她说得怔了下,不恼,反而跟着挑唇:“安小姐,我还以为你多少会安慰我两句。”

“你是需要安慰的人么?”

安常只这么说了句,黑暗里又恢复一片寂寥。

正当南潇雪以为她睡了过去,却听她被子里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

安常那点可爱的南方口音,不知为何在夜色里听得更分明些,让人浑忘了整冬苍茫的雪,而想起那绵绵水乡。安常用很轻的声音说:“伸手。”

南潇雪其实并未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把手探出了被角。

尔后她微凉的手指,被安常握住了。

南潇雪的呼吸有一瞬微滞。

若安常想抚慰她,或许,应该给她一个拥抱,又或许再慷慨些,借着黑夜遮掩,暂时忘却那些她们还未理顺的问题,在她额间落下一个清浅的吻。

可安常只是扬起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清清楚楚的躺着,还是她自己,并没有混沌的融化在一个拥抱或一场欢爱里。可又有一股融融的暖意,顺着她腕间脉搏,一路往心脏传导。

安常用力捏了捏她指尖,甚至带出微微的痛觉:“没了舞台,我也知道你是谁。”

然后才把手缩了回去:“你明天还要早起练舞,该睡了。”

南潇雪缓缓捋顺了自己的呼吸,方才能开口:“晚安。”

安常没有答她。

又过了会儿,平稳的呼吸声传来,直至渐渐和缓。

安常应该睡着了。

南潇雪阖上眸子,枕着那呼吸睡了过去。

安常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床已然空了。